他毕竟还太年轻,哪怕有着超乎年纪的隐忍,但衡玄衍活得太久也看得太多了,他能看出少年眼底锋利的棱角和欲望,像一头将要成年的幼虎,哪怕在更强大的长辈面前短暂地伏首,也只是一时的蛰伏,他的眼睛,挟裹着野心是在望着至高在上的王座。
衡玄衍眉头拧起来,他的神色渐渐变沉。
衡玄衍当然见过许多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他往往能报以宽容的态度,但不代表他愿意把自己的弟子许配给一个狼子野心之徒。
朝朝性情柔软善良,未来的良配也该是个中正宽和之人,这个人选,衡玄衍本有些属意同在座下习剑的寒霜州。
他是很喜欢寒霜州的,觉得这孩子沉稳正直,心性纯善,虽有些木讷不善言辞,但他是老一派的典型长辈思想,觉得男孩子沉默寡言不算什么大毛病,反而更显沉稳能担责任,总比那些会花言巧语满肚花花肠子的强千百倍。
衡玄衍是很愿意留朝朝在身边一辈子,但孩子大了,大多总是好奇想尝尝相思情爱滋味,这个时候师兄妹俩便显出好处来,两个小孩子青梅竹马,人品又端方,再合适不过。
衡玄衍一切都打算好了,谁想不过一次下山,突然冒出来一个褚无咎。
衡玄衍垂眼看着跪在下首低头仿佛温驯的褚无咎。
这孩子,出身氏族,魔骨妖血,天命加身,又有这样深
沉隐忍的心计与不甘人下的野心……
明朝正在悄眯扒门缝。
这么说吧,她怂她师尊,怂了又没完全怂,所以衡玄衍叫她滚出来,她就乖乖滚出来,但滚出来后,还是不太老实地想往里偷看。
奈何衡玄衍老辣,直接下了结界,明朝耳朵都要竖起来,也听不清里面说了什么,她扒住一边的门缝,瞪大眼珠子鼓溜溜往里瞅,透过那条细缝,看见褚无咎跪到了地上。
明朝心一揪,他才刚受过伤,怎么能下床,还跪地上,地上那么凉……
明朝心里碎碎念,正努力扒着门缝想再仔细瞅瞅,就突然感到一阵心悸。
空气中仿佛慢慢压下一座山,那山的浩大的力量,泄出一线剑的肃杀。
明朝指尖颤抖。
她想都不想撞开门,跌跌撞撞摔进屋中。
「师尊!」
褚无咎感知到杀意。
曾有很多人想杀他,书院同龄的褚氏子弟、褚承乾之流,甚至那位魔尊,在初见他时、在状似好心笑着说要帮他铺一条登天之路时,眼底藏着的,也是最残暴腥狞的杀意。
但从未有这样浩大而沉冽的杀意,像山和海重重覆压在他身上,他背脊的骨头都像被折断,他更深地弯下腰,清晰地意识到,对方甚至不需要动一动手,只需一个念头,他就会魂飞魄散。
显然他还不足以混过正道至尊的眼睛,而这位尊者,也有足够的远见和铁腕杀了他,哪怕违逆天命来日遭受天谴,也不惜要彻底斩除后患。
他大概要死了。
褚无咎这样淡淡地想。
但像啼血一样的少女声音刺进来。
「师尊!师尊!」
褚无咎看见少女撞进来,她撞得那样急,撞门后直接踉跄着跌倒在地上,她也不爬起来,干脆膝行一样急切地往前挪,迅速挪到他身边,隐约更靠前一些,悄悄遮住他身形。
「……」
有那么一刻,褚无咎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他顿了顿,慢慢转过头看她。
她白皙柔软的侧脸对着他,紧张抬头望着衡玄衍,丝毫未注意他的注视。
空气中沉重的威压不可察地凝固,随即慢慢散去。
衡玄衍看着明朝,脸色难看到——是那种但凡长了个眼睛都知道他有多生气的难看。
「衡、明、朝。」
明朝全身抖了一下。
这不是夸张,她真从没见过师尊这么生气的表情。
但被宠惯了的崽子总有一种坚信自己不会挨揍的勇气,明朝悄悄吞了吞唾沫,露出乖巧的表情,嗫嚅:「师尊我…我看你们说话太久了…我,我等不及,脚一滑就撞进来了。」
脚滑的好是时候哦。
衡玄衍是个温和脾气,对明朝这小宝贝疙瘩更别说了,但这一刻,就算是菩萨都得冒出火来。
「跪这儿。」衡玄衍指着地面:「我现在没空管你,给我老实噤声。」
明朝蔫蔫闭上嘴,但心里还是有点高兴。
她在这里,师尊就不会杀褚无咎了。
衡玄衍深深吐一口气。
他刚才确实又动念想杀了褚无咎,这少年并非善类,又有天命加身,留着他的性命将来于苍生福祸难料,干脆趁早杀了,一了百了,杀天命者必被天道百倍反噬,但他衡玄衍也从不是一个畏手畏脚的人,便是承了天罚又如何,他已经活得够久了,并不那么惜命。
这样的做法虽不那么讲道理,但到了他这个年纪这个身份,一切以乾坤界的安稳太平为重,也不需要讲那么多道理。
但他的朝朝啊…
…太敏锐,也太聪明。
衡玄衍头疼,有点生气,可看着少女眼巴巴的目光,又有些心软。
他做出不为所动的模样,转过脸不看她,肃寒的目光落在重新低垂头的褚无咎身上,却问起另一件事:「「相思引」是谁种的?」
「!」明朝立刻又支棱起来,大声抢答:「是褚氏那个大公子种的!都是那个坏蛋,害我们变成这个样子!」
「你给我住嘴!」衡玄衍一拍桌案:「我没有问你。」
明朝张张嘴巴还想说什么,衡玄衍一拂袖直接封住她的口舌,然后看向褚无咎:「你来说。」
褚无咎抬起头,笑了一下。
「是我下的。」
褚无咎不看少女倏然瞪大的眼睛,轻而平静地说:「她本没有中蛊,是我先中了蛊,然后硬把母蛊喂给她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