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之容亦讶然,但他并没有表露分毫,照实回答:“以臣短暂所见可知,中州军数年以外少粮缺饷,”是少,而不是没有,季咏思显然很懂可持续性竭泽而渔的道理,不然一时贪多,真激起兵变,他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萧岭发落,“军中士气低迷,兵士只点卯领军饷虚度时日,凡有一官半职者无不想挪用军中辎重银两,将兵不和,训练常年敷衍,几乎没有,兵将衰弱,将官沉迷声色,方才臣与陛下过来时注意到兵士身着重甲行步尚且艰难,何况着甲作战。”
一针见血,毫不留情。
这还只是谢之容一个时辰内看见的。
萧岭眼中浮现出抹欣赏之色。
他让谢之容和叶秉和去看册目,谢之容想来清楚这种事要叶秉和一人去就可,他除了看册目,还了解了不少别的。
谢之容对答得令萧岭如此满意,除却他之外,更无他人。
书中暴君将张景芝旧部交给谢之容,而今,他要将中州军给谢之容。
萧岭意识到这点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但他没有笑,他望向谢之容,郑重其事问道:“以之容才干,可在数年之内令军容大改,如在先帝时?”
或者,胜过武帝时?
此言既出,众臣无不大惊失色。
无论是名臣旧部,还是世家子弟,凡有可能者俱在他们脑海中过了几轮,但说都没有注意到就站在面前的大活人谢之容。
谢之容是什么人啊?他虽然曾是淮王世子,也师从张景芝,得过先帝赞叹,有意将此人留给自己儿子重用,然而,萧岭并没有像武帝想的那样重用谢之容,而是迫其进宫,纵谢之容真有超世之才,此时,也不过是皇帝后宫中的一个小小侍君罢了!
以当年先帝对沈贵妃之盛宠,先帝也不曾令贵妃干政!
谢之容眸光颤了下,近乎不可置信地看向萧岭。
陛下的意思是,让他做中州守将?
百感俱堵在喉中,谢之容竟第一次不知如何作答,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进宫非他所愿,他先前于萧岭非但无有情意,反而怀恨,萧岭自然也清楚,不然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不会那样紧张。
既然清楚,为何要这样做?
陛下,谢之容看向萧岭,您就不害怕吗?
不害怕将军权交给他非但不能高枕无忧,反而再扶植出个顾廷和。
不,不止是顾廷和。
顾廷和远在边关,而谢之容要掌控的可是中州军,若是他想,这支帝王亲军将会成为一把刺进帝国心脏的利刃。
谢之容虽面色无改,然而眼中的震惊清晰可见。
萧岭看谢之容的眼神,居然觉得很有成就感,居然能让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变色的男主在他面前流露出这种神色来。
“陛下……!”
萧岭抬手,示意对方闭嘴。
沈九皋的手指勾在剑穗上,只等待萧岭一声令下。
那臣子立刻闭上了嘴。
他不介意在某些时候被皇帝毒打一顿,而后名垂青史,但是在这个荒无人烟,无有史官群臣见证之地,还是莫要触怒刚刚生过气的皇帝为好。
正厅之中瞬间陷入了一阵沉默。
地面上,犹有季咏思被拖走时留下的血痕。
没有人想做第二个被拖出去的人。
萧岫亦面露不赞同。
谢之容狼子野心,若掌军权,恐生大变!
但他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反驳萧岭,站在萧岭身后,不发一言。
萧岭看着谢之容其中情绪翻涌的眼睛,询问道:“之容,可否做到?”
他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众人的目光聚在两人身上。
很多人都希望,谢之容意识到自己身份上的微妙之处,婉拒皇帝。
谢之容难道不知,他这样的身份即便成了守将亦难以服众,以色侍君王,他究竟有多少真才实学谁也不确定,皇帝将中州军交给他,想来非是知晓谢之容如何能力过人,而是因为谢之容深受皇帝宠爱,但中州军已近乎病入膏肓,在这个位置上,绝不是无错就能平安度日的,若无功绩,谢之容定然不得善终!
谢之容若是有半点聪明,都不会答应。
在他眼前的绝不是一条皇帝为他铺设好的坦途,而是一条,不知前途的荆棘之路。
就算谢之容当真能够胜任守军,并且展露其过人才智,那么皇帝,会放心继续把中州军交给他吗?倘谢之容不再得皇帝信任,他当如何自处?
这是无解的难题啊。
不少人的神情竟比谢之容还要紧张。
谢之容没有避开萧岭的视线,他迎了上去,萧岭眼中有笑意,有期许,谢之容蓦地意识到,他无法拒绝。
哪怕他知道,中州军内派系林立,涉及朝臣世家众多,若在军中大兴变革,定然会触动无数人的利益,哪怕他知道,这件事做起来异常困苦,如今的中州军,处处是积弊,处处都要改变,若要令其军容焕然,定要竭尽心力,哪怕他更知道帝王之心不可揣摩,更无定数,他身份尴尬,倘有朝一日帝王收回了对他的信任,他必,不得好死。
且百年之后,青史之中,若能留下他的只字片语,盖棺定论,史家后人,不过称一句佞幸。
可他甘之如饴。
他无法拒绝萧岭的期望,无法拒绝他所给予的一切。
于是谢之容俯身下拜,答帝王道:“臣驽钝之才,不敢比先帝之万一,臣唯竭尽所能,虽九死,而不辜负陛下之信。”
他用的是信,而非恩。
萧岭将中州军交给他,无异于以性命托付。
他不能拒绝。
更不想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