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时辰前,长信宫内。
“……妾见了那大夫,哪里是什么杏林圣手,不过是医术平庸之辈,军营中无好药,衡儿受伤后一应所用都如普通甲士一般,”萧静婉泣道:“打的已去了半条命,谢之容又不肯让人好好诊治,如今妾的衡儿是死是活还未可知。”
长信宫中的宫人得赵嘉一个眼神,忙递上了丝帕。
萧静婉为了掩盖红肿的眼睛,妆化得比往日浓的多,这样一哭,胭脂铅粉等被泪水打湿,混作一处,萧静婉虽生的好样貌,此刻看起来亦分外狼狈。
宫中的公主命妇等闻言,皆面露不忍之色。
萧静婉接过擦巾,对赵嘉哽咽地一谢,以帕拭泪。
非但没蹭干净,反而妆面愈发花了。
萧静婉一面拭泪,一面哽道:“妾的衡儿是妾最小的孩子,太后嫂嫂,您是知道的,衡儿虽娇惯了些,胆子却小的很,绝做不出那顶撞官长,乃至,乃至,”说着说着面颊和耳朵都泛起了红,怒且恼,像是极难以启齿,声音低了不少,“出营狎妓,衡儿好歹是大家出身,怎会做出这般辱没门楣的事情。”
况且她听说,徐衡被发现的地方不是花楼,而是个私娼家里。
以时下风气,有些富贵人家性情散漫不拘者与花楼中才貌双全的女子交往全不避讳,甚至有时还被引为美谈。
但这样的人家,绝不包括公主府。
去嫖宿娼妓已是丢尽了家中的脸,何况还是个私娼,又被官长发现,给捆回营中以军纪处置,面子里子半点都没剩下。
萧静婉也深气徐衡做事不体面,但比起徐衡,她更恨的是谢之容刻毒。
有命妇附和道:“是啊,四公子臣妇是见过的,极腼腆守礼的小公子,哪里做得出这种事,想来是有歹毒小人嫉恨四公子,才传出了这等流言。”
萧静婉哭泣不语,只拿一双哭得红肿的漂亮眼睛哀戚地看着赵嘉。
说实话,赵嘉对自己的公主小姑子们都无甚好感,当然,如今的大长公主们对她可能也一点好感都无,但赵嘉嫁给萧静勉时就是太子正妃,与这些小姑子们面子上很过得去,有些不受宠爱的公主还常常来讨好她。
出了这样的事,赵嘉是震怒的。
倒不是为了徐衡,而是为了自家因为谢之容挨了家法的侄子。
这事赵誉让阖府上下都瞒着赵嘉,但是架不住有人凑到赵嘉面前去替赵誉诉委屈,当时就把赵嘉气的要召萧岭过来,得萧岫劝解了半日稍止。
而今日一大早上就来的公主命妇们,又让赵嘉想起了先前的事情。
一个以色侍君的佞宠,竟敢开罪这么多天潢贵胄,世家公子,不过是依仗着皇帝看上了他那张脸,对他多宠爱几分罢了,竟如此得意忘形,肆无忌惮!
昭平公夫人见太后凤眸之中怒色闪动,当即道:“其实家中孩子挨了打倒也不算什么,在军营中,犯错了哪有不挨打的,只是,臣妇等恨他厚此薄彼,打了皇族大家的孩子们,拿来邀买人心,取宠陛下,臣妇家的孩子们虽不尊贵,却也不甘心做了旁人邀宠的垫脚石。”
对啊,谢之容做这些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讨好皇帝吗?
他比前几个守将的身份更不堪,当然要紧紧依附着皇帝。
想到这,有几人心中难免成了厌恶。
一郡主低声道:“让此等小人身居高位,何其凉功臣重臣之心。”
“臣妇等人受屈便罢,”昭平公夫人面上流露出一丝愤恨,但转瞬即逝,马上就换作了一副悲哀的面容,“但臣妇听说里面还牵涉了赵氏的小公子,赵相忌于谢之容的气焰,忍气吞声不敢告诉娘娘,若非太后您明智透彻,恐怕也被蒙在鼓里。”
太后您想想,这打的不仅是我们,还拂了您的面子。
言下之意赵嘉听得明白,怒意更甚,不由得冷笑道:“依哀家看,那狂傲小人是谁也不放在眼里了,今日是哀家,明日是不是敢越陛下之上?”
诸命妇宗亲听得大喜,有一人道:“陛下年轻,未免容易被小人蒙蔽欺瞒,若能得太后提点,是国之幸,民之福。”
赵嘉闻言面色稍霁,心火却越烧越盛,看萧静婉形容狼狈,吩咐道:“滕莲,请大长公主去偏殿梳洗。”
名为滕莲的大宫女引萧静婉去偏殿梳洗。
“方才静婉姐姐哭的伤心,我还以为静谨姐姐会劝上两句,”一郡王女朝坐在边缘的萧静谨,“静谨姐姐比出嫁时更惜字如金了。”
自从上次的事情后,赵嘉分外不待见萧静谨,萧静谨乐得不被待见,除了太后召见外,她绝不会主动来长信宫。
今日不知怎么,竟将她也召来了长信宫。
以她的身份,座次本该在前,但因为赵嘉的缘故,长信宫的宫人给她安排了个边角位置,萧静谨呆的清静,乍被人提起,抬眼看过去,想知道是谁提了她。
萧静谨听了一耳朵目光短浅、自私自利的挑拨话,本已很不耐烦,见太后轻易被挑唆了,又觉得好笑,只等太后说散,随众人一起散去。
偏偏有人不愿意让她安生。
萧静谨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道:“荣晴县主倒比出嫁前更活泼多言。”
她想说的是多言。
萧静谨和萧静婉无甚姊妹感情,她们爹生了二十多个孩子,萧静谨和萧静婉不是一母,性格志趣都不相投,两人几无来往,不过面子情罢了。
萧静谨和萧静勉一母所出,在萧静勉还活着的时候,萧静谨地位比其他公主高,但萧静勉去身后,萧岭与萧静谨并不亲近,众人看得明白,对萧静谨早不复当年萧静勉在时恭敬。
荣晴被讥得脸色一红,可比脸红得更快的是眼圈,看向赵嘉,委屈地叫了声,“嫂嫂,是荣晴多嘴了。”
赵嘉看了眼神情和往常一样恭谨,恭谨的甚至透出几分局促的和荣,嗤了声,对荣晴道:“你和荣姐姐膝下无子,只一女儿,日后只需找个好婆家,你与她说男儿前途的事,她自没法感同身受,不操心这样的好福气,岂是人人能有?”
萧静谨知赵嘉在讽刺她无子,很是配合地面上流露出了伤心之色,心中觉得相当可笑。
且不说她家那是个假女儿,便是真女儿,又比儿郎差在哪里?不论心性才貌如何,只论人品这一条,要好过在座命妇宗亲家那出去狎妓,丢尽了家中颜面,还要家里来求太后去给他们接出来的所谓世家公子们太多。
萧静谨颔首道:“如娘娘所言,不操心的福气,的确不是人人所有。”
把在场众人刺了个遍。
你家若是儿郎好的,你大早上跑到太后宫中干什么?
说的在座众人都些讪讪。
赵嘉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微沉,“和荣,你家女儿的亲事怎还没定下来?倒要多劳你这个做娘的费心了。”
萧静谨一笑,像是听不出赵嘉的话外之意一般,“寒儿年岁太小,嫁出去妾舍不得,不如在家里多留几年,她那性子您知道,最是安稳不过,便是在家中长居,也不怎么费心的。”
长信宫中氛围更尴尬。
人人无语,不敢接话,怕讨好不了太后不说,再遭和荣大长公主讽刺一番,得不偿失。
正僵着,一宫人进来,到太后面前道:“娘娘,有一自言受了和靖侯所托的小太监请见和昭大长公主。”
赵嘉心情不顺,寒声道:“怎么了?”
那宫人膝下一软,跪在了赵嘉面前,颤着嗓子回答:“回娘娘,据说,据说是早朝散了,陛下体恤和昭大长公主忧心成疾,派了太医去给公主瞧病,那小太监说,驸马请公主赶紧回府。”
长信宫中人闻言倒吸一口冷气,面上皆惊骇,心中却不以为然。
可见苦肉计不是次次都好用,稍有不慎,就成了欺君之罪。
和靖侯如此匆忙,显然是对萧岭怕到了一定程度,怕到了不惜得罪太后,也要先让公主回府。
赵嘉面色发青,“岂有此理!竟连哀家也不放在眼中了!”
谁知道,她骂的是和靖侯,还是萧岭?
萧静婉化好了妆,匆匆从侧殿出来。
她走的太急,待有人唤了声:“和昭姑姑。”她才注意到有人过来了。
“王爷。”谁不知道留王此时深得皇帝宠爱,萧静婉应对极守礼,她抬头,见少年人立在不远处,身量高挑,似琼花秀木,只几个月不见,却好像比先前生的更好了些。
打过招呼,两人方错开。
萧岫对奉命跟在自己身边的赵杳杳道:“这是怎么了?本王倒难得看见和昭姑姑急成这样。”
萧岫常来长信宫,赵杳杳知道他性子比宫中的许多人都好,至少比太后娘娘好的多,小心环视一圈,见宫人都离的远,才低声道:“回王爷,和昭大长公主是为徐衡公子的事情来求太后的。”
萧岫举目,笑道:“这样说来,长信宫正殿都是命妇宗亲们了?”
赵杳杳垂首,“是。”
“开罪了这么些人,日后谢之容的仕途恐怕不易。”萧岫道。
赵杳杳不知朝廷中的事情,没有答话。
少年人笑颜粲然,在阳光下,夺目耀眼非常。
“这才不枉兄长对他那样好。”他语气转淡。
长信宫此刻或许很热闹。
萧岫先看见萧静婉哭哭啼啼地出去,正殿内喧嚣阵阵。
萧岫想了想,折身回去,在偏殿先悠哉哉地喝了茶,用过点心,待长信宫中恢复了平日的安静,才离开。
出宫时,宫门口也停着辆马车。
那马车主人主动相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