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腾身着笔挺黑西服,雍容而内敛,面容英俊,八风不动。
听见沈寂的话,他脸色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用余光扫了沈寂一眼,吐出两个字:“幼稚。”
*
客厅内嘈杂喧嚷,热闹非凡。
卧室中,隔着一扇门,许芳菲却仍有些回不过神来。
她眼帘垂得低低的,听见那阵是沉稳熟悉的脚步声靠近,内心翻江倒海,忐忑得甚至不敢抬头。握住遮面团扇的指,不由自主收得更紧,掌心亦汗湿了一片。
郑西野人已经走到卧室门口。他抿了抿唇,握花的指松了紧,紧了松,须臾才定定神,准备敲门入内。
就在这时,杨露她们终于回过神,大步冲上前,将他拦下。
郑西野站定,很淡地挑了挑眉。
军装礼服通常只用于出席重大场合,郑西野身上的气场本就强,此时礼服加身,更是威严冷峻得教人不敢逼视。
杨露心里发怵,挡在他面前,结巴了半天也没胆挤出句话,只好拿胳膊肘撞旁边的张芸婕,给她递眼色,示意“我不行,你上”。
其实张芸婕心里也怵,但好歹也是朵军中红花,胆子自然比杨露大许多。
张芸婕深呼吸,定定神,用力清了清嗓子,然后才望着郑西野,竭力镇定道:“郑队,你们刚才把门骗开,老实说,我们觉得你迎亲的方式有点儿不光彩。”
闻言,一旁的苏茂眼疾手快,连忙将他们事先准备好的大红包取出来,挨个儿塞进伴娘团手里。
苏茂脸都笑成一朵花儿,乐呵道:“各位漂亮姐姐,行个方便,行个方便哈,多谢多谢。”
杨露接过红包,想了想,还是摇头:“不行,我们准备了通关游戏,你们必须闯关成功才能接菲菲走。”
郑西野微皱眉:“闯关?”
杨露点头。
郑西野:“这是菲菲的意思?”
杨露继续点头。
郑西野闭眼捏了捏眉心,静默几秒,淡淡地说:“闯关可以,我得先看见我老婆。”
“看看没问题。随便看!”杨露咧嘴笑,转身便将卧室的门推拉门打开。
郑西野抬眸。
他的姑娘端坐在屋子正中央,嫁衣鲜红,犹如天边的流霞,缀着流苏的团扇遮住半张容颜。听见开门声,她眼睫轻微颤动,下意识也掀高眼帘,朝他看来。
只那一刹,郑西野怔住,竟晃了心神。
脑中莫名联想起曹植的《洛神赋》。
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瑰姿艳逸,仪静体闲。
四目相对。
许芳菲也看见了郑西野。他身着全套式礼服,军帽下的五官俊美逼人,玉树临风,目光灼灼。
对视仅几秒,姑娘两颊的瑰色更艳,很快便羞赧地移开视线。
郑西野仍望着她出神。
下一瞬,身着礼服的伴娘们便挡在了他身前。
郑西野撤开视线,眼底已恢复往日的冷冽无澜。
闹迎亲只是讨个好彩头,杨露等人当然不会真的为难迎亲团。她们选的小游戏也都很简单,以娱乐好玩为主。
没一会儿功夫,前四个游戏便做完。
张芸婕清清嗓子,笑说:“现在,剩下最后一个游戏,悄悄话大传递!”
这个游戏,规则很简单——由新娘来出题,将题目写在出题板上,再随机将出题板展示给伴郎团的一员。伴郎以悄悄话的形式将问题传递给下一个伴郎,依次往下传,最后将问题传递至新郎耳中,再由新郎将问题的答案准确答出。
游戏开始。
许芳菲想了想,在出题板上写下了一个小问题。
第一个看到出题板的是沈寂。他快速浏览完题目,将题目用气音复述给余烈,再是陆齐铭……最后,听完题目的厉腾,将唇凑近郑西野的左耳。
许芳菲笑盈盈地望着一众好友与丈夫。
这时,她忽然注意到郑西野不动声色地转过头,将自己的右耳附了过去。
许芳菲眨了眨眼,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想,脸上依然浅浅笑着。
郑西野将问题的答案准确说出。
然后是第一个问题,第三个问题……
每当最后一位伴郎贴近郑西野耳畔时,他都会避开左耳,用右耳去听。
许芳菲将这个细节收入眼底,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眉心也微不可察地轻蹙。
就在这时,完成所有通关游戏的男人,已经长身玉立,站在了她面前。
许芳菲注意力被转移,无暇深思,鼻尖发涩,抬起头,安静地望向他。
郑西野也凝视着她。须臾,他单膝跪地,将手里的花束献上,柔声随意道:“前几天为你选捧花的时候,我还有些迟疑,到底是用你最喜欢的风信子,还是昆仑的格桑梅朵。后来,我就将两种花拼在了一起。”
郑西野问她:“知道为什么吗?”
许芳菲忍住泪意,笑问:“为什么?”
郑西野低下头,深深吻住她:“因为未来的每一天,我都会尽我所能,疼你,护你,宠你,爱你,让我的姑娘,永远无需取舍,一生十全十美。”
*
许芳菲和郑西野的婚礼,来的人不多。
到场宾客,都是真心祝福他们的至亲好友。
典礼结束后,一身旗袍的乔慧兰乐得合不拢嘴,和大伯妈以及几位好友去了花园聊天。
许芳菲则待在前厅,看几个小朋友嬉戏玩耍。
她两手托腮,眼神里也溢满温柔。
这时,一个五六岁的漂亮小男孩注意到她,蹦蹦跳跳地跑过来,笑说:“姨姨,你一个人在这里,是不是很无聊呀?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玩?”
男娃娃拥有白白的皮肤,和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粉雕玉琢,十分可爱,小小年纪便已初具美男子的雏形,可以想象,未来必然是个少女心狙击手。
许芳菲瞧着这个漂亮孩子,觉得他的眉眼有些眼熟,便摸摸他的脑袋,柔声问:“小朋友,你爸爸妈妈是谁呀?”
话音刚落,一道清柔的女声便飘过来,唤道:“小鸡仔?”
“妈妈!”男娃娃转过头,大眼一亮,瞬间一溜烟儿飞奔过去,扑进女子怀里。
许芳菲看过去,见是之前迎亲时见过的女孩儿。她想起不久前郑西野的介绍。
这是沈寂的妻子,叫温舒唯,是某主流杂志的主编。
“唯唯姐。”许芳菲含笑开口,“原来这是你和寂哥的宝宝,难怪这么漂亮!”
两个姑娘闲聊了两句。
蓦的,温舒唯皱起眉,扭过脑袋四下张望了番,狐疑地自言自语:“奇怪,沈寂又跑哪儿去了。本来想让他看着娃,我和念念去外面逛一逛的……”
许芳菲回道:“我刚才看到寂哥和阿野在更衣室,估计在说事情。”
温舒唯听完点点头。
两人又聊了会儿,之后,温舒唯便被叽叽喳喳的小鸡仔拖走。母子俩买冰淇淋去了。
许芳菲在座位上发了会儿呆,不多时,又瞧见厉腾牵着一个美人朝许芳菲走来。
那名美人的容貌当真是美极,慵懒妩媚,艳丽无双。厉腾的五官已是顶配,而美人站在厉腾身旁,都不用说话,那股子浑然天成的媚态便从眼角眉梢淌出来。
如此养眼的组合,不由令许芳菲看直了眼。
厉腾很淡地勾嘴角,向两个初次见面的女孩子介绍彼此:“许芳菲同志,这是我夫人阮念初。念念,这是许芳菲同志。”
“噗。”叫阮念初的美人笑出声,白厉腾一眼,“拜托,这位首长,婚礼仪式我听得那么认真,当然知道新娘叫什么,还用你来介绍?”
许芳菲知道,厉腾在伴郎团里年纪最大,威望极高,如此人物,居然会被自己的老婆当着别人的面怼,着实令许芳菲有些吃惊。
然而,厉首长却习以为常。他在看向阮念初时,眼神依然是除了柔情,再无他物。
阮念初很喜欢这个漂亮可爱的小姑娘,主动开口,对许芳菲道:“小妹妹,我们来找你,是跟你说一声,我们要先走了。”
许芳菲:“不留下吃晚饭吗?”
阮念初颇为无奈,手一摊,道:“今天虽然是周末,但我家两个宝宝都在上兴趣班,我们还得去接他们放学。实在没办法。”
许芳菲闻言,不再多留,与厉腾夫妇挥手道别。
半晌。
一连送走几位友人后,许芳菲看了眼手上的腕表,微蹙眉,拿出手机给郑西野打电话。
通了,但无人接听。
她抿抿唇,无法,只好收起手机,亲自去更衣室那边找人。
午宴早已散去,宾客们移步至休闲区休憩,酒店的长廊幽深而静谧,唯有依稀蝉鸣。
正值盛夏,蝉群缠绵在树梢,那嗡嗡吱吱的声音钻进许芳菲的耳朵,也并未令她觉得吵闹。
她的心情是如此轻盈,愉悦,仿佛被一团糖果色柔云笼住。
今天,她很确信,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一路嘴角上扬,许芳菲独自走到更衣室门口,正要抬手敲门,里头却依稀传出人声。
她眨眨眼,下意识侧过头,将耳朵贴上去。
听见里面传出沈寂的声音,语气微低,沉着几分凝重。
沈寂:“阿野,一年多了。那次天台爆炸你离那孙子太近,现在你的左耳还是完全听不见?”
相较而言,郑西野的嗓音格外平静,回答说:“我已经跟上级报备过了,除了极个别的任务不能再接以外,工作生活,影响都不大。不碍事。”
沈寂静默良久,又道:“这事儿,你媳妇不知道?”
“我不想她担心,没有跟她说过。”郑西野说着,稍顿,口吻沉肃几分,“也请你们几个知情的人,帮我继续保守这个秘密。”
沈寂一面惋惜痛心,一面又有些惊讶,问:“这么久了,许芳菲和你朝夕相处,居然没有发现过?”
郑西野淡淡地道:“我会读唇语,右耳听力也已经基本恢复。”
沈寂长叹:“你难道准备就这样瞒她一辈子?”
郑西野:“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她不知道所有内情,没有任何思想负担地继续开心、幸福。我别无所求。”
……
一门之隔的走廊。
许芳菲立于更衣室门外,很安静,甚至是有些木然。她的目光很空洞,呆滞盯着对面墙角的一粒斑驳,短短几秒间,过去一年的许多细节浮现在脑海。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峰会结束后,她阴差阳错,刚好去了雾白基地。
那么黏她的郑西野,一周只和她通两次视频,还都是很快便挂断。
当时她没有多想,只当他忙碌。如今才恍然,他是在治疗。
难怪后来的很长一段日子,他对身边的所有事物都格外专注,他细心观察着所有风吹草动,细心留意她的每个表情神态,每一次嘴唇开合……
不得不说,他真的隐藏得很好。
如果不是这次的迎亲游戏,如果不是她偶然间来到更衣室门口,听见这番对话,她或许一辈子都会被蒙在鼓里。
这个漂亮的混蛋,永远改不了这个烂透的毛病。
所有伤痛,轻描淡写。所有沉重,一人背负。当年蒋家的任务,他腿伤差点去掉半条命是如此,现在,还是如此。
许芳菲胸口忽然劈开一丝刀绞似的痛。
她的阿野,左耳失聪……
蓦然间,一阵脚步声将许芳菲从自己的世界里惊醒。
她眸光微跳,等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怕被屋里的人发现,她仓促擦了把脸,转过身,压着步子默然离去,无声无息,仿佛从未在此地出现。
当晚,人逢喜事,郑西野这个新郎官儿自然免不了被灌酒。
好在他酒量不错,几圈扛下来,除了精神有些亢奋,别的都还好。
回到家,郑西野头有些沉,往沙发上大剌剌一坐,闭目养神。
许芳菲见状,以为他醉酒,连忙去洗手间接上热水,折返回来,准备给他湿敷额头。
谁知刚有动作,就被男人亲昵搂了腰。
一个轻吻落上她的耳垂。
他唇温向来清冷,但,不知是不是饮过酒的缘故,这会儿那两片薄润的唇意外火烧火燎。
许芳菲一滞,脸颊和耳垂同时被他的温度炙成浅粉色,小声说:“你喝醉了,我帮你擦洗一下,你睡觉。”
郑西野笔直而专注地盯着她,狭长微挑的眸在黑暗中亮得逼人。他贴近她,道:“崽崽,我没醉。我很清醒。”
喝醉的人,哪个会承认自己喝醉。
许芳菲只当他嘴上逞能,倒也不反驳,耐着性子用手抚他的鬓和颊,温软轻哄:“好好好,你很清醒。清醒的阿野现在闭上眼睛,乖乖睡觉觉,好不好?”
这个铁骨铮铮的强悍男人,此刻竟像只大狗,又像个还没长大的男孩。
他伸手抱住她,脑袋埋进她的颈窝黑发间,轻笑了声,嗤道:“你还真把我当醉鬼了。”
他人高马大,胳膊长腿长,力气也蛮得很,许芳菲被他扣住四肢压在沙发上,半天脱不开身。只好又说:“我没把你当醉鬼,你起来。”
“老婆。”郑西野低低唤了声。
“嗯?”她伸手抱住他,也低低地应。
“我想亲你。”郑西野闭着眼,嗓音沉得些许哑,“但是我嘴里有酒气,怕你嫌弃我。”
许芳菲发现,喝了酒的男人有几分孩子气,无端可爱。她觉得有点好笑,手温柔抚着他宽厚的肩背,弯起唇角,眼底却浮起薄雾。
许芳菲捧住他的脸,含泪道:“怎么会。我最喜欢我的阿野,很喜欢,很喜欢。”
郑西野眼也不睁地笑。
夏季的夜,风轻雾淡。
良久,郑西野抱着他深爱的姑娘,沉沉睡了过去。
听着男人逐渐平缓规律的呼吸,许芳菲拥着他,眼角终于滑下一行泪。
她倾身侧首,膜拜般亲吻他的唇,脸颊,眉眼,最后,缓缓吻住他的左耳。
怎么会嫌弃。
这条路历来如此。
英雄多无名。
少数人或许能拥有壮烈的挽歌、华丽的称颂、后世的敬仰,多数人,甚至没有任何文字或语言来记录他们的付出与牺牲。
但这些生命,依旧会在寂静无闻的角落,开满属于他们的鲜花。
她的郑西野,全世界独一无一,永远炙热璀璨。
当年那个阴冷的雨巷,他为她停留的一刹,她就知道,摈弃了她十八年的阳光,终于照在了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