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母亲满脸的泪,守在ICU门口,不眠不休,彻夜彻夜地等待。
那一年,父亲凭着钢铁般的意志力,又一次从阎罗殿里闯出来,捡回一条命,回到了她和母亲身边。
但是郑雪竹知道,如今的父亲,已经撑不下去。
他老了。
这个曾经无所不能叱咤风云的狼牙神话,已经成为了中**史上永垂不朽的传奇。
英雄迟暮,英魂将逝。
他为他挚爱的土地鞠躬尽瘁,奉献了一生,如今终于走到了他生命的终点。
郑雪竹泪如泉涌。忽的,他看见母亲手中的父亲的手,很轻地动了下,紧接着,戴着氧气面罩的父亲,缓缓睁开了双眼。
回光返照般,那双眼睛竟奇迹般有神,亮得犹如缀满星河。
“爸!”郑雪竹连忙倾身上前。
屋里的战友们也纷纷走过去,哽咽唤道:“阿野。”
然而,父亲的双眸睁开后,目光便停留在了母亲身上。
他平静而留恋地注视着身旁的妻子,仿佛她与他置身于一个真空世界,除了她,他再看不见任何事物。
“崽崽……”父亲动了动唇,轻唤,亲昵低柔,依稀如昨。
“我在。”母亲低头吻住他的眉心,柔声应他,“我在。”
父亲伸出右手,向他过去许多年常做的那样,用食指指背轻描过母亲不再光整细腻的颊,眼神里写满柔情与宠爱。他温声说:“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母亲闭上眼,脸颊眷恋地蹭着他的指,“我知道,你很累了。”
这时,郑雪竹看见露姨抬手抹了抹泪,转身看向屋里的所有人,说道:“都出去吧,让他们两个单独待会儿。”
话音落地,连同郑雪竹这个女儿在内的所有人,只好都转过身,从病房里出去了。
郑雪竹不知道父亲在弥留之际,对母亲说了些什么。
只知道,那一天,父亲和母亲单独待了约莫半个小时。之后,母亲便打开了门,神色平和地将她叫了进去。
病床旁,郑雪竹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悲恸,泣不成声。
父亲有些虚弱地抬起手,如她幼时一般,轻轻抚过她的鬓角,仍是他一贯的散漫口吻,漫不经心道:“小小崽,别哭。以后爸爸不在了,你要好好照顾妈妈,要是敢惹妈妈伤心,我就到你的梦里揍你,知道不?”
郑雪竹哭得眼泪鼻涕混作一团,说不出话,只能混乱地点头。
傍晚时分,心跳监护仪跳成了一条平直的线。
警卫员们忍住泪,脸色冷峻地喊了声口令,齐齐转身,面朝郑西野将军的遗体脱帽,行军礼。
整个过程里,郑雪竹注意到,记忆里温软依恋父亲的母亲,竟然表现得非常温和,平定。
母亲甚至没有流一滴眼泪。
她平静地从殓装师手里接过军装礼服,替父亲换上,平静地低下头,在父亲的唇上虔诚落下一吻,又平静地目送警卫员抬起父亲的遗体,将之放置进棺木,合上棺盖。
最后,平静地目视五星红旗,覆在父亲的棺椁之上。
平静地目送灵车远去。
郑雪竹眼睛肿得像两只核桃,伸手搀扶住已不再年轻的母亲,抽泣着说:“妈,你想哭就哭吧,想哭就哭吧……”
然而母亲怔怔的,恍若未闻,只是轻声说了一句郑雪竹听不懂,也永远不明含义的话。
许芳菲说:“教导员,你下辈子吃方便面,永远没有调料包啦。”
*
父亲走后,很长一段时间,郑雪竹都很担心母亲的精神状态。
但,令她诧异的是,母亲的生活竟依然舒适惬意。
这个年近七十的小老太太,依然过着和所有老太太一样的晚年生活,跳广场舞,接小外孙放学,给小外孙做好吃的,和露姨等老闺蜜闲聊八卦。
只是极偶尔的时候,母亲会在闲暇之余,望着遥远的、未知的远方发呆,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眨眼间,又是十余年过去。
如今的郑雪竹,已是国内外获奖无数的大作家,膝下两个孩子,也已经军校毕业,成为了国防事业的新秀,开启了他们新一代的传奇故事。
这天,郑雪竹正在湖边陪朋友写生,忽然收到了母亲发来的微信。
老妈:闺女,我出去旅游了,归期未定,勿念勿盼。
“……”郑雪竹无语地扶额,心想,自家这个老太太,这么多年了还跟个小姑娘一样,时不时就会天马行空,冒出许多奇怪的想法。
她给母亲回拨电话,无人接听。
只好又敲字回复:许芳菲大校,许芳菲首长!您要旅游好歹跟我说一声,我带你一起啊!都是八十岁的人了,能不能成熟一点?
消息石沉大海,再无人回复。
*
垂垂老矣的许芳菲大校,最终微佝着脊背,拄着拐杖,回到了凌城。
回到了多年前,她和郑西野初遇的土地。
数十年光阴匆忙若白驹过隙,凌城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贫穷落后的小城,变化天翻地覆,载满她所有回忆的喜旺街,如今也变成了一个湿地公园。
老太太面带微笑,转动脑袋,平和地观望着周围的如茵绿草,满园鲜花。
最后,她找了一个人工湖畔的长椅,徐徐坐下。
一对年轻小情侣肩并肩,从她眼前路过,少年意气风发,姑娘双颊娇红,两人慢悠悠走在湖畔的小径上。
这一幕,无端令许芳菲想起许多往事。
当年喜旺街初见,她和郑西野注定了纠缠一生的缘分。后来,他们修成正果,成家立业,相守到白头,再后来,他从潇洒恣意少年郎变成了一樽盖着国旗的棺椁,她也从笑颜如花的娇俏少女,变成了走路都蹒跚的老奶奶。
兜兜转转一辈子,她终于又回到了所有故事的起点。
许芳菲靠坐在长椅上。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晒在人身上,格外舒服。
老人安详地闭上了双眸。
无数画面如走马灯,从她眼前闪过,她看见了喜旺街的小巷,看见了云军工的操场,看见了昆仑的格桑梅朵,看见了奔驰的藏羚羊,看见了漠北闪耀的极光与星河……
最后,一帧画面从所有图像里突围而出,鲜活光耀,无与伦比,定格在许芳菲的脑海中。
那是璀璨沉静的,郑西野的眼睛。
他在光的彼端朝她伸出右手,懒洋洋那么一笑,懒漫如画,一如当年初见。
老人幸福地勾起嘴角。
——阿野,你终于来接我了。
——傻姑娘,我们还有三生之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