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不到七岁的孩子乍然离了爹娘哪有不伤心的,可这丫头野,好不容易又回到了这里,这会儿抬头看看蓝蓝的天,低头瞧瞧清清的水,还有远处花红柳绿的山峦,只觉得世界从没有如此宽阔过,远不是镇上那个四方院子和那几条街可比的!于是慕大姑娘便从此开始在此撒欢了,房前屋后山上山下的作,实在想娘了便跑到坟上去给外公外婆娘亲烧点纸上柱香,带点吃食,再掉几滴眼泪,那个野丫头就又复活了。她父亲陈老爷一个月也来两趟,陪一老一小吃顿饭,带点零嘴衣物,总之日子还是很美的,平日里没事小姑娘只管安安份份上学,下学放假的时候就一老一小背着篓子上山,一个负责捡柴一个负责挖野菜捡蘑菇。倒不是吃不起菜,家里菜园俩人亲自种的各色蔬菜,自是够用的,只是这小丫头非说菜园的菜没有山上的野菜鲜,得,用邻居大娘的话讲,人不大事不少,嘴还挺叼!每回在家都是陆老头烧火,慕丫头掌勺,一个隔着灶台够锅底都费劲的丫头片子,饭菜做的是一天比一天有味了,也不知道跟谁学的,陆老头说了,“吃货一个”!慕大小姐对此很有微词,“我这是不断摸索学来的,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村里做饭好吃的几位婶子嫂子家,我都去吃过好几次了,自有心得!”这期间,小丫头发现了一个新天地,看杂书!村中宋夫子家颇有藏书,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来历,反正在这个偏僻的山村里这可算是很难得了,小姑娘每次都是做些美食去跟宋夫子换书看,不给看就磨呀磨,磨不来就找机会去顺,总之非得拿到手才算完,遇到不认识的字眼很认真的记下来请教夫子。为此她还特意研究了厨艺,托赶集的婶子们给捎了几回好酒,就是为了孝敬宋夫子,这样才不至于拿人家的手短,于是乎慕大姑娘本人也越发向着吃货靠近了。这一年她看了许多杂书,有日志,有游记,有野史,有讲地理山石的,有讲民俗风情的,还有讲青天老爷断案的,看了这许许多多这才感觉看到了这个世界真正的样子,山河湖海,奇闻逸事,人心善恶,世态炎凉,跟娘和外祖给看的书很是不同。除此之外还有些怪异杂谈,妖魔实录等。也怨不得不给她看,她还小看了这些书果然脑子里天马行空经常胡思乱想起来,有时做梦都是花里胡哨的,真真假假分不清,把自己都给吓醒了,气的陆老头只说她胡闹,不许她随便再去借书,为此很是在家乖了几天老老实实练字绣花。
一转眼的功夫,回来一年了,前半年还好,父亲经常来看她,后半年时间间隔就越来越长了,后来就是派小厮过来了两回,捎些她爱吃的东西,还有两人的冬衣,说是父亲生意又大了些,新添了铺子,新夫人还给爹添了个大胖儿子,所以他也就越发顾不过来了。陈老爷特意嘱咐小厮替他问一句“可怪爹爹?”怎么会呢,爹爹对她和娘亲那样好,她心里都懂的,于是嘱咐小厮,“务必告诉父亲,我都懂,不怪的,过几日我去镇上看他,我这一切都好,不必记挂我,让他安心照顾好弟弟,将来我也有个玩伴了!”提起去看父亲这事,小姑娘立马说办就办。小厮走后,慕姑娘翻箱倒柜把压箱底的布料都翻了出来,挑了匹粉红色的纱还有一匹乳白的棉布,每样估摸着裁了一大块,又把粉色的纱料额外裁了二尺,这才抱着东西去了隔壁伯娘家。“呦,玉丫头来啦,这还带着布,啥事,是要做东西吧?”赵家伯娘正拾掇院子呢,一看见她进来就赶忙热情地招呼,实在是这小姑娘办事老道,虽然时不时来劳烦他们些琐事,但是从没空过手,没亏过礼数,也不知道人家这孩子咋养出来的。小丫头也脸上笑眯眯的应道:“嗯那,伯娘我继母新给我添了个弟弟,好几个月了我也没去看呢,快过年了,我想绣个肚兜给他,可是我怕裁不好,嘻嘻,来找个裁缝帮帮忙。”赵婆子一听更觉得这孩子大气懂事,能放下芥蒂给继母生的弟弟准备礼物,可见是个恩怨分明的,更是高看一眼,“这孩子,就是懂事,行行行,找你嫂子吧,她这两天正好缝几床新被,你去和她一道忙乎吧!”“哎,那我进去啦!”进了旁边的厢房果然小嫂子盘炕上做被呢,听了她的要求,比一比算一算,三下五除二裁完了一个肚兜,“完事了,你这拿回去绣,绣完了再把里子面子一缝就妥了。”慕姑娘很满意,美滋滋的道了谢。小媳妇发现还有块大布料,“你这块布要做啥,嫂子也帮你裁了。”小姑娘拿起裁好的肚兜,就往外走,边走边说:“那是给嫂子绣荷包用的,送嫂子的,全当谢礼啦!”这小媳妇哪能收,“哎,你回来,你这比你那块肚兜布料还大呢,不行不行,快拿回去!”小丫头理都不理,抬腿几步跑出了屋,跟赵伯娘打了招呼就回去了。学堂早就放寒假了,外边冷也干不了啥,小姑娘便把绣肚兜当成了正经事,回去端出针线笸箩配线,起早贪黑忙了三天的功夫,一个绣着金玉麒麟脚踏祥云的小肚兜完工了,虽然麒麟小了些,图案也简单了些,可是线配得好,而且她毕竟还不到八岁,自以为有这功力也就不错了,反复看了看,没啥不妥,很漂亮,心里暗想,果然自己的针线功底还是可以滴!小年这天一大早小姑娘收拾好了,给陆老头把饭菜都留好,免得中午她回不来老头自己对付饭,把肚兜包上又带了张银票,和郭叔一起坐着村里拉脚活的牛车去了镇上。陆老头要去她没让,天冷,地上又有些雪,怕摔了他,没法老头只能嘱咐嘱咐郭家后生给照把眼睛,这丫头自己也鬼精鬼精的应该没啥事。到了镇上,先麻烦郭叔给他兑的银子,然后小姑娘请客俩人吃了顿热乎乎的大个馄炖,郭家后生边呲溜呲溜的喝汤边道谢,“叔又沾你光了,这大馄炖叫叔自己来吃我还真舍不得买,呵呵。”知道这是郭叔不好意思了,“没事,叔,我这平时总麻烦您,一碗馄饨不算啥您可别放心里,不然以后我都不好意思麻烦您了。”郭家后生赶紧赔笑,“成成,叔不说了,你有事只管吱声就是,嘿嘿。”吃了饭又陪她到隔条街的银楼,花了二十两买了个很精致的金镶玉小长命锁,上面也雕了个小麒麟用一个项圈坠着,很精致,在她看来比纯金的漂亮多了。又在摊子上挑了几个孩童的小玩具,就和郭叔分开去了陈家宅子。好巧父亲也在家,正在书房算账呢,看见她进来高兴的大跨步过来结结实实给举了起来,父女俩亲亲热热聊了会儿就去看弟弟了,慕姑娘拿出带的礼物,新夫人看了后本来淡淡的脸上也出现了笑意,实在是这麒麟绣的虽然稚嫩了些,却很是有趣可爱,尤其那鼓鼓囊塞的大眼睛,逗趣的很,难得针脚也细密,一看就是用了心的,长命锁也别致,不似别人送的那样俗气。于是忙一叠声的吩咐厨房备午膳,且都按照大姑娘的胃口来。弟弟四五个月大了,浓眉大眼,很是胖乎,大眼睛双眼皮简直像她爹像的邪乎,慕姑娘真是太喜欢这个大胖墩了。陈老爷看闺女如此不计前嫌还带了亲手绣的礼物心里很温暖,夫人真的把这个女儿教养的极好,不免又伤起心来。
一家人和气的吃了顿饭,席间慕姑娘便问起弟弟取名的事情来,陈老爷便说:“没取呢,我也忙,想着找个先生给取一个也没顾上。”慕云仙看了眼旁边的新夫人没做声,倒是新夫人接了话头,“大姑娘可是有什么好主意?”慕大姑娘喜欢这个颇像父亲的弟弟,心中思量了下便说,“夫人问我我就说了,不知父亲和夫人觉得‘砚’字如何?”陈老爷便接了话茬,“砚台的砚?”“是啊,砚乃文房四宝之一,读书人莫不爱之,一方好砚更是得文人雅士的钟爱。砚虽石质,却可传世,虽历百年而不损,更喻人品端方者可流芳百世,被后人称赞。女儿在书上看过两句诗,‘凤味砚供无尽藏,龙飞榜占最高头’。‘龙飞榜’乃进士之首榜,弟弟机灵可爱,说不得将来就是读书的料子。咱家虽富有,可士农工商,在那些文人眼中到底是瞧不上的。来日弟弟若得进龙飞榜,咱们陈家门庭可就不是现在可比的了,对以后弟妹们的前程也是有莫大好处的。”陈老爷听得心中酸涩也倍感自豪,新夫人总有些抱怨,说他心中只记挂前头的妻女没有她多少位置,今天也让她看看这孩子的才学,品一品前头夫人的性情。果然新夫人早就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了,“听说大姑娘爱看书,却不想知道这么多,都是书上看的?”陈老爷激动的眼角都湿了,“没成想你这孩子竟有这样广博的学识,你外祖和母亲泉下有知也会倍感宽慰的。你说的这个字我也听着极好,你的意思呢,还是再找人给看看?”这陈夫人也不是眼界窄的,虽吃醋夫君这样记挂前头这个女儿可人家小姑娘说的这些她也觉得佩服,便痛快的应了,“妾身也觉得这个‘砚’字极好,听大姑娘讲的这些竟是个极适合读书人用的名字,这又是亲姐姐给取的,更显亲近,老爷,我看就用这个字吧!”陈老爷见她如此明事理也高看她一眼,很是满意地点点头。大胖墩的名字便被这个姐姐来一趟就给定下了,陈砚棠,大气响亮,寓意又好。名字定了慕云仙还记挂件事情,“待会儿还想劳烦夫人帮我量一下,父亲的尺寸身量,我在练针线呢,准备就拿父亲的衣服开刀了,嘻嘻。”这话谁都听的出来这是要给他爹做衣服,偏说的谦虚委婉,说是练手,这下任谁没有份也挑不出个理来。新夫人果然乐呵呵的应了,“行,大点事,难为你小小年纪这么有正事儿,可是如今你这样小,你父亲的衣服你得做多久啊?”小丫头眨巴这大眼睛自有打算,“我想着,横竖父亲也不是单等着我给他做的衣服穿,我且慢慢做着,三年两载的,怎么也做出来了。”“呦,还挺有打算的,成,待会吃了饭我帮你量!”弟弟也看了饭也用了,慕云仙还记挂着陆老头,得了爹爹的衣服尺码便告辞走了,陈老爷悄悄又塞了张百两银票,陈夫人也大方塞了一马车碳火吃食新被褥还有给陆老头的好酒和一件皮毛大氅,打发小厮给送了回去,临走前大胖墩在姐姐的脸上湿乎乎的吧唧了一口才放人。
无忧无虑日子在慕云仙按部就班地读书、绣花、弹琴和研究美食中慢慢流逝。年三十这天发生了一件事,起了不小的波澜。这天一大早陆老头突发奇想非要去南边水库凿两条大肥鱼出来,让慕丫头给她好好烹了晚上年夜饭好下酒。水库没多远,小丫头要准备年夜饭的食材就没跟着去,这下好,老爷子摔了,还是村里一位去凿冰的后生给架回来的,慕云仙道了谢给抓了一大捧干果便去了村长家,村长赶忙套车给拉了个大夫回来,又着人去镇上把陆老头儿子全福喊了来。大夫一摸,“得,腿骨十有八九裂了,绑了木板养吧,三五个月别想下地了。”既如此陆老头便不能在这养着了,小丫头照看不了,于是陆全福便要接走,可是小丫头咋办?陆氏父子执意让她跟着一起走,小丫头就是不干,认定了自己能行,啥事没有。最后僵持不下,村长便把陆全福喊到一边悄悄跟他说,“那丫头骨子里透着独性和傲气,他爹娶后娘她才六岁多就愿意出来生活,哪可能去你们家寄人篱下?不带干的,你们甭劝了。陈老爷没少给我们村恩惠,哪次来都不空手,就是村里大大小小的孩子都没少吃人家零嘴,尤其我们几个老东西,更没少得人家的礼。前一阵村里卖粮定价的事儿还是托人家陈老爷去府衙走的门子才顺顺当当的办成了,那可是关系整个村子收益的大事。如今这孩子一个人在这也正是我们回报人家的时候。你们只管放心,我们肯定把孩子看好了,不带差的,放心走吧。”陆全福听了这话想想也是,回头在自家老爹耳边嘀咕几句,陆老头也点点头松了口,于是拾掇拾掇上了牛车。出门后,趁着没外人了小姑娘追出来又硬塞了五十两银票,陆老头死命推,“哎呀,这孩子你不知道你爹娘给了我多少,我还想给你留点呢,这不能要,说啥不能要!”慕云仙说的头头是道,“那是我爹娘给的,这是我给的,两码事!”说完往老爷子手里一塞,转身跑了。陆老头坐在牛车上拍着大腿喘粗气,“这个倔这个倔呀!”没法,走吧,路过镇上陈家铺子陆全福便去找陈老爷想告诉一声,结果伙计说陈老爷相中一桩买卖去了外地,多长时间回来还不定呢。得,那边是个后母说不说没啥意思,回家吧,人回来再说。
这边小姑娘彻底成了孤家寡人,不过她觉得这并不妨碍美好的生活向她招手。从这一天起,吃的粮食蔬菜等物都是从邻居们那里买,其他需要赶集才能置办的便托人给捎带回来,她只须多少付点辛苦费,大家也都愿意帮忙。因着天冷需要烧炕,邻居叔伯们不拘谁,有那受过陈地主恩惠的,便会时不时来给她劈些个木柴备着,邻居赵家小嫂子就更细心了,每天一大早来给她把木头火烧起来,过了饭时灶里也会压点木头,不让火熄了,如此一大天屋子都是暖暖的,慕云仙更是个懂人情往来的,时不时送些自家的点心吃食等,不叫人家白出力,当然了,偶尔自己也亲自出马跟着婶子们去趟几时,买些个油盐酱醋针头线脑的小玩意,顺便转悠转悠溜达溜达总之这日子过得也快塞神仙了。天冷,平时也出不去门,就在家里暖乎乎的炕头上练琴写字看书,有好花样子了就做做刺绣,日子安排的很是圆满。只一点,为了自己不怕黑,每天收拾完没事了就早早上炕钻被窝,这样一觉睡到天大亮也就啥都不怕了。偶尔隔壁赵家小嫂子也会来跟她做做伴,晚上在这屋多坐会儿,每每此时小丫头就点上油灯多看会书或者写几个字,小嫂子就在旁边做些针线,纳个鞋底子缝个鞋面啥的,两人各忙各的也不浪费这灯油。待到小嫂子一走,帮她关好门窗,嘱咐她插好了赶紧睡,人也就回去了。如此安安稳稳猫了个冬,春天如约而至,小丫头也冒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