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宽仁道:“北溟子闻声而动,须臾间就到了山麓间的静室,其时虽夜半十分,但天气仍然暑热,静室门窗大开,北溟子与慧能大师一个在屋外一个在屋内,隔空交谈起来。北溟子道,那日在玉霄峰上听大师两句偈语,受益匪浅,某于深山中苦思三月,今有所悟,特来与大师印证……可惜当日慧能大师的偈语说的是什么他却未说。”
江朔却听赵蕤说过峰上之事,他记性极好有过耳不忘之能,脱口而出念道:“第一句是‘於一切境上不染,名为无念;於自念上离境,不於法上念生’。”
井宽仁由于不知道慧能在峰上所说偈语,对于二人后来的诸般怪异行为多有想不明白之处,今日得闻此偈,不禁大喜,口中默念细细品咂起来,竟不往下讲了,神会知他一时无法索解,解释道:“这句偈语说的是——人之念皆为‘境相’役使而生的‘妄念’,‘无念’并非空心不思,而是不依境起,不逐境转。想必当时峰上诸人已陷入走火入魔的边缘,慧能祖师以般若功传此偈入众人耳,助其稳住心神。”
江朔道:“是了,听赵夫子说当日北溟子与白云子、追云子、东岩子在峰上口述武功‘文斗’,三日三夜后心魔暗生,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境地,幸得惠能大师作偈,点化了众人,才各自罢斗。”
惠能不愿自显其能,从未和门下弟子提过,神会自然也是无从得知,今次听了江朔之言方知此事,合十赞道:“阿弥陀佛,四大高手以口比武竟能走火入魔,却是匪夷所思,而惠能祖师一言止息,可见顿悟为禅宗真谛。”众僧听了一齐合十赞叹。
井宽仁却不管这些,追问江朔道:“第二句偈语是什么?”
江朔道:“无者无何事?念者何物?无者离二相诸尘劳。真如是念之体,念是真如之用。性起念,虽即见闻觉知,不染万境而常自在。”
神会是禅宗高僧,慧能的衣钵传人,自然知道此中真意,又解释道:“这一句说的是‘念’从‘性’起,本来解脱。不立“境”、“念”二相,则既无‘有念’,也无‘无念’,是故‘无念’起自‘自性’。说的是众人争斗不休,要争谁的功夫天下第一,其实功夫练到化境实是殊途同归,却无门派之分了。”
江朔道:“我知道了,所以四人这次比试之后回去各自从别家的功夫中又悟出了更高明的武功,便是互相借鉴,融会贯通之功。”他心中又想到了赵蕤后来在积金洞中之所以能将玉玦心法、神枢剑法和长短经的功夫一齐传授给他而不起冲突,怕也是因为早已悟彻了惠能大师偈语所揭示的道理,才能将其融会贯通,自己虽未见过惠能大师,却也承其惠泽深矣。
神会道:“四人具是武学大宗师,根基本来就极深,因此惠能祖师一点即悟,所谓‘迷来经累劫,悟则须臾间’。”
井宽仁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后面的事情,我如早学些禅理,当日可就不会这么一头雾水啦……”他对那日所见一直难以索解,一来他不知慧能当日在玉霄峰说了什么,二来他在漕溪蛰伏一年时光,却只在慧能讲解武学之时才留神倾听,对于讲禅说道却毫无兴趣,是故无法理解北溟子与慧能之间的对话。今日方知自己当时实是买椟还珠,入宝山不取珠玉而只捡了一块石头,若当年能参禅悟道,说不定武功早已大成,也不必一直偷偷潜入寺中翻阅经书,以致被毒瞎了眼睛,想到此处不禁悲从中来,放声大哭起来。
独孤湘见状奇道:“老瞎子你怎么突然哭起来啦,想到了什么伤心事?”
井宽仁道:“只恨我当年迷了心窍,痴迷学武而不知修禅,以至于难以领悟北溟子与慧能那日的种种异状,今日想来定是从禅宗真意中悟出的高深武艺互相印证。”
独孤湘急道:“你倒是说出来听听呀,只是一味地哭,好不吊人胃口。”
井宽仁心想不错,他虽然此前和众僧斗口,但实知神会是得道的高僧,说不定他能解出那日二人的诸多哑谜也不一定,便止住哭声道:“第一回合,北溟子举掌横推,劲风顿起,要说罡气练到一定境界能隔空推开门窗也算不得什么,但说也奇怪,静室门窗本来都是打开的,北溟子掌风推送之下,却户牖反闭。不过这一招虽然神妙却没什么杀伤力,慧能大师推门而出,却不反击,只是望空一掌,头顶树荫动得一动,可说是平平无奇了。岂料北溟子却叉手道‘佩服’,慧能道‘承让’,便算胜了一合。”
江朔和独孤湘均听得一头雾水,转头望向神会,神会略一思忖便明其理,道:“北溟子之意不难理解,他是以屋喻人,说的是以内力攻击之时亦能闭气自御,如之可立于不败之地,慧能祖师望空一掌却说,任你内力再高,我只虚怀若空,向天空打出的掌力再猛烈又有何用?况且你向天空打一掌,天空何尝会打还你一掌?守御的再好又有何用?因此北溟子是白花力气,自然输了一筹。”
井宽仁点头道:“原来如此……”紧接着续道:“第二回合,北溟子向着同一棵树劈空猛击一掌,这次可更神奇了,本来这树被慧能掌风鼓动得摇曳不止,北溟子一掌打去,树枝却立刻停止摇动,竟而一动不动。慧能大师的反应更奇,他缓步走到树下,就地在月光下的树荫中闭目侧卧躺下,不一会树又重新轻轻摇曳起来,不过在我看来这是山中清风拂动所指,却非慧能大师用什么特异的武功撼动的,就这么看似平平无奇的一卧,北溟子却如遭蜂刺,从树荫下一跃而出,仿佛这树荫是有质有形的一般。又叉手道‘受教’,慧能在树下盘坐,道‘过谦’。”
众人听了都不禁悚然,要说一掌摇动林木,只要是练过气功的都会,无非是幅度大小的区别,但一掌将摇动的树木打到静止,却是闻所未闻,这份内力修为可说的逆天乱神了,而慧能大师的应对比之前更加平平无奇,怎么就又占了上风?
神会思索了更长的时间,终于领悟,道:“北溟子以掌定风实是神乎其技,非亲眼所见实在难相信,但他应该不是炫技,还是以树喻人,说的是他的内力已经练到可使气脉运行暂停,问慧能祖师这是否可称内力最高境界?祖师却高卧树下,片刻后山风拂树,重又晃动起来,那就是说人体气脉之运行如树遇风则摆一样的自然,内力再高虽可逆天一时,却终究要复归自然之道,因此北溟子这次却是走入歧途,祖师以此劝他迷途知返,逆天而为实是有害无益,因此北溟子说受教。”
井宽仁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北溟子道,在下连败两阵,最后一合原是不用比了,然而我三月苦思得其三悟,不吐不快,这第三招也忝着脸向大师请教一下吧,慧能大师笑道我二人作偈论道,何来胜负?檀越请出招吧。北溟子道一声好,他坐地运功片刻,只见头顶白雾汩汩而下,竟然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片刻雾散,却哪里是什么俊朗的青年,分明是一个枯瘦的老叟。我远远地见此异状都吓得差点从树上跌来下,慧能大师近在咫尺,却毫无惧色,反而哈哈大笑,也不起身,随手捡拾其地上一块白石,往嘴里塞,道好吃好吃,砌秋咔嚓给嚼碎吃了,仿佛这不是石头而是个白面馒头……”
若非井宽仁说的郑重,众人无论如何无法相信这是真真切切发生的事情,内家高手驻颜有术也是有的,而北溟子竟然能在片刻间改换容貌却是闻所未闻,慧能祖师口嚼白石倒似坊间江湖艺人表演的戏法一般,到底是何意只能等神会来解释了。
出乎意料的是神会这次却不假思索地道:“北溟子所谓可谓与庄周梦蝶有异曲同工之妙,庄周是不知庄周梦为蝴蝶,还是蝴蝶梦为庄周,北溟子就是不知是少年化作了老者,还是老者化为了少年了。而慧能祖师吃石头,其意‘三界唯心,万法唯识’,正合本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无念为宗’的修行之道。这一次却是不分胜负。”
井宽仁心悦诚服道:“神会大和尚说的不错,等我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北溟子已不知何时又变回了那个丰神玉朗的少年郎,他叉手道‘大师之意我已知之矣,多谢赐教。’慧能大师则含笑道‘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后面是什么我可记不得了。”
神会和众僧却一齐念道:“即缘心迷,不能自悟,须求大善知识示道见性。”那声音犹如吟唱,竟带了一丝悲意。
井宽仁一双盲眼似望着远方,失神地道:“是了。是了,就是这句……之后北溟子与慧能大师一齐哈哈大笑起来,声震林木,直似山崩地动一般。待得笑声渐渐止息,我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只见北溟子忽然跪倒向着慧能磕了三个头,起身纵身长啸,头也不回的下山去了,他去的好快,几个起落,啸声已在山门之外了,而慧能大师只是面带微笑,端身不散,如入禅定,我等了片刻,北溟子的啸声已不可闻了,慧能大师仍是端坐不动,我壮着胆子下树,一年来第一次凑近大师,仔细观看才发现他已奄然迁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