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依生完孩子后身材还没恢复,现在依然是个一百多斤的胖子。这一蹦想要呈现的轻快和她笨重的身材形成强烈的反差,何朵感觉整个屋子仿佛都震了一下。
两人表面看起来不露声色,心里却都暗自发紧。对西晴来说,何朵与南依就是不速之客,以前无事时都几乎没有往来,如今病榻在侧却特意光临,即便是出于关心,也极易让敏感的病人联想成来看自己热闹。
直到西晴的眼神从木然变成平和,二人方才暗地里舒了一口气。
“朵朵,南依,你们怎么来了?”沙哑的声音从西晴喉咙里发出,听的何朵心不由得揪了一下。站在一旁的西晴母亲松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了卧室,不一会儿端来两杯茶水放在床边的矮柜上,招呼了何朵和南依后回到院子里继续洗漱衣物。
“想你了就来了呀!本来前几年就想找你来着,可是家里头一堆破事,又忙又累跟狗一样,一直碰不对时间。今年刚好南依也在村里,就择日不如撞日,来烦一烦你。”何朵把椅子拉向床边,几乎是用尽所有的爱冲着西晴微笑。
“烦啥呢烦,不怕我吓到你们就行。”西晴无力地笑了笑。
“别瞎说八道,要是吓,那也是我吓你。你看我现在胖的,我自己都不敢看自己呢!就因为这,朵朵都损我好几天了。”南依自嘲道。
“胖瘦都是生活,而我,是苟活。”熟悉的小酒窝从西晴脸颊上荡漾出来。这对曾经让无数人如痴如醉的笑靥,此刻却满是绝望的哆嗦。
南依一把握住西晴的手,动情地说道:“呸呸,不要瞎说,西晴,千万不要看低自己。”
“我的故事你们肯定也知道了。你们看我现在这样,活着不就是浪费空气吗?我每天都恨自己,恨自己当初怎么没一下子死了。也恨自己,既然没死,当初为什么要——”西晴闭上眼睛,使劲抿住嘴,两行泪珠从眼尾滚落下来。
“西晴,你一直都是我心里的女神。以前是,以后也是。老天爷对你额外照顾,所以给你体验极致感受的经历。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勇气和决心,你很厉害。”何朵轻轻擦去西晴的泪水说道。
西晴没有说话,眼泪却流的更厉害。
“生活想要让你经历这些,也许就是为了让你悟出我们这些凡夫俗子都触碰不到的大智慧呢?”南依安抚道。
“我不稀罕,不指望,受不起。”西晴苦笑一声,泪眼汪汪地看着对面的墙壁。
何朵和南依也终于忍不住,眼泪汩汩而下,三人默默无语。
良久,何朵拍了拍西晴脑门,嗔道:“行了啊,大过年的,弄得我俩要哭着回家了。不许哭了啊!我后天就要去江临了,千里迢迢的,你可得给我动力和信心。真的,你不知道这些年我一个人在外有多孤独,可不要给我做反面示范哦!”
“我也是,我几乎每天都会跟我老公发脾气,你知道吗,我还经常歇斯底里的打他。你们说,我是不是穷凶极恶的母夜叉?”南依问道。
西晴苦笑一声,何朵和南依也吃吃笑了起来。
“西晴,不要觉得拖累谁。你活着,就是家人最大的欣慰。你自己就是学医的,你要用你的专业知识让自己活得越来越好。一个人并不是有健全的四肢就能富甲天下或者光耀门楣,健康的思想和伟大的智慧才是了不起的本事。”何朵说道。
“就是就是。死什么时候都可以,谁都将要走到那一天,没什么了不起,活着才牛逼。”南依连连点头。
“太难了。”西晴摇摇头。
“活着当然难,但是活着就有各种可能。活,本身就是一件很牛逼很勇敢的事情。”南依一字一顿不无恳切地说道。
“是呀!你就想想现在,你妈正辛苦地洗衣服,你爸还在为下一顿的饭钱发愁。如果你现在一走了之,他们将来的孤苦困顿谁来救赎?你躺在床上,就真的没有任何办法吗?一眼看到头的死和夹缝里看到一线天的活,哪个才是对老人真正的帮助?哪个才是有无限可能的未来?”何朵紧紧握住西晴的手,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她感受到自己的热切。
西晴早已习惯了被来来往往的亲朋好友连珠炮的各种劝导,对南依和何朵的话,也同样没有打算回应。只是表情从一开始的消极排斥,慢慢变得若有所思。叹一口气,说道:“可是人总会走的,早走晚走而已。”
“是总会走的,但也要看适不适用于你吧!你要是活该命短,肯定一早就过去了,怎么可能还撑到今天?这只能说明你命中注定要扛过一般人扛不过的磨难。但是过去了,就是自己和家人的救赎。其他的,随它去,都是屁!”南依看到西晴面色缓和,赶紧接着往下规劝。
“是啊,要我说,西晴,这些日子来你肯定想过很多积极生活的方式。”何朵顺着南依的话题说道。
西晴的表情第一次变得平静,明显思索了几分钟后说道:“肯定是想过。想过写点东西,或者开个淘宝店,我们村里不是有核桃么,想着卖点核桃,给家里挣点收入。”
“多好呀!想到就去做呀!”南依迫不及待地说道。
“可是一想到我这不争气的身子,不能自理的生活状态,身体不舒服时的痛苦,我就坚强不起来。”西晴沉重的叹口气,泪花在眼睛里打着转。
“西晴,别说你了,我们都还经常因为各种各样的烦恼懊恼退缩,这是正常的呀!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天天开心才不现实呢!”何朵说道。
“就是,只要你在开心的时候让自己积极去做就行了。这样每天一点点,渐渐的你想做的事情就有积累了。”南依说道。
“我不知道,尽量吧!”西晴无力地笑了笑,疲惫、茫然又温柔。
“朵朵,南依,记住我的例子。这个世界除了生死,再无大事。”临行前,西晴含泪叮嘱道。
离开院子时,何朵才意识到西晴母亲正在洗漱的是女儿失禁的衣裤。她和南依都知道,以西晴如此困难的现状,真做到她们长篇大论的积极生活,难度太高了。只是除了鼓励,她们还能做什么呢?
“朵朵,你说,西晴怎么就能对自己这么狠呢?就因为一个男人,从四楼跳下去,瘫痪以后还多次自杀,我刚才握着她的手,看到她手腕上那么深的疤,你也看到了吧?真的是触目惊心。”回程的路上,南依幽幽地感慨道。
“是啊!从小到大她走到哪儿都是小明星,一个这么漂亮惹人怜爱的女孩,从来不用担心没人追求,却会为了爱情送上自己的命。真是太可惜,太不值得了。”何朵叹口气。
“你说咱俩这么劈里啪啦的一番话,西晴能听得进去吗?”南依问道。
“听不进去的可能性更大吧!心灵鸡汤谁不会讲?对她来说估计早就习惯性腻烦了。和她相比,我们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这事情放在咱们身上,兴许还不如她呀!”何朵摇摇头。
“但是我看她最后的表情和眼神,总觉得她是有所触动的。”
“嗯。不管怎么样,善意和祝福就是最好的力量。”
车子摇摇晃晃行驶在山道上,对于北方的高原地带而言,冬天意味着的生命的衰落。地面的植被仅剩光秃秃的枝条,沙哑着伸向天空,裸露的黄色地表把整个高原上的伤疤事无巨细地暴露出来。几十年来挖过的大大小小的坑洞,炸过的坑坑洼洼的飞石,像死人身上残留的伤口般暴露于天地间。两人各自望着窗外,陷入沉思。荒凉的大山,坎坷的马路,似乎正映衬着西晴颠沛无助的人生。对整个红西乡而言,这又何尝不是当下茫然困顿的现实写照?
贾昀去世后,七人行变成了六人行。也正因为贾昀的去世,其他六人难得一致全部到齐。
贾昀父母的状态看上去比想象的要稍微好一些,何朵等人不敢多做叨扰,略微坐了半小时就离开了。两个老人已经给儿子定好了阴婚的日子,也正是因为如此,老人的内心多少有了一些慰藉。逝者已矣,对于活下来的亲人而言,尽量为死者多做些事情,应该也是当下能正常喘息的最大动力吧!以前奶奶尸体被盗时盛行的阴婚一事,一度让何朵极其鄙视世人扭曲的封建迷信思想。如今放在好朋友好同学身上,方才多少有些会意。与其说是封建思想,更不如说是苟活着心中的执念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