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见秋漪出去了,方也深深叹了口气。
今日随喜听出了一点由头,心里窃喜,待回了落雪轩,进了屋子里,听得小穗儿口里发出的一阵阵的鼾声,没来由地就恼怒起来。
这她要是开了脸了,成了大少爷墨染屋里的姨娘,她定然使法子,将小穗儿给挪移了出去。她进了小穗儿的屋子,见她睡得香,便一把将被子掀开了,扯着嗓子就要叫唤。但想想,到底还是忍了。到底她是受过老太太熏陶的,纵然心里再不喜,言语行动里还是要小心谨慎一些。随喜知道,自己的名声儿在府里很不错。这要伪装,也只有伪装到底了。
小穗儿虽睡得香,但口里嘟囔着,却又做起梦来了。但见小穗儿张着口,只管大声儿嚷道:“放开,放开!让我走,我要去找大少奶奶!”
随喜听了,心里就起了疑,想了一想,就坐在床头,沉沉问她:“小穗儿,你要找就找,这是谁不让你走呢?”
小穗儿入了魇,听了身子一颤,只管唧唧咕咕地道:“李大麻子,李大麻子,是他不让我走,是他不让走!啊——求求你,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小穗儿嚷着,手里挥舞不停,只是要抓住什么东西。她说着说着,眼里就流下泪来了。
随喜见了,心里更是吃惊,便又小心翼翼地低声问:“小穗儿,莫非是李大麻子打的你?”
小穗儿连连点头,闭着眼儿就道:“大麻子叔叔,大麻子叔叔,求你不要绑我,不要绑我——”小穗儿说完,又呜呜地哭着,这心里惊了,移了梦,眼儿一睁,一下就醒过来了。
她睁着眼睛,坐在床上,怔怔地看着面前的随喜。随喜也就定定地看着她。看来,小穗儿发疯,和那李大麻子脱不了干系。莫非,这丫头听了什么不该听的,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
随喜就大着胆子,一下就握住了她的手,深深道:“小穗儿,你莫怕。那李大麻子已经死了!”
“啊?死了?死了好,死了好,死了好!”小穗儿顿了一顿,也就任由随喜握着,又嘻嘻地笑起来了。随喜见了,心里就不乐了,因站起对她道:“李大麻子都死了,你还疯个什么劲儿呢?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小穗儿听了,更愣了一愣,方道:“我怕,我怕,我还是怕——呜呜呜,我就是怕——”小穗儿说完,一下就缩着脖子,重新躲进被窝里去了。
随喜见了,便觉无趣了,便对她道:“我不过好心来看看你醒了没有!一会儿惊一会儿叫的,倒叫我糊涂你是真疯还是假疯了?”她这话刚一说完,就听见屋子外有脚步声。
随喜赶紧捋了捋衣裳,出了屋子。秋漪也就进了来,她见了随喜,就问:“怎么,小穗儿醒了没有?”
随喜就道:“她醒了。”
秋漪就道:“好。”说罢,她便进了小穗儿的房间。小穗儿弓着个身子,缩在被子里,只是不出来。秋漪见了,又叹又笑:“小穗儿,你出来吧。是我。”
小穗儿听了秋漪的声音,果然就从被子里探出两只眼睛来。见是秋漪,小穗儿一把就握住她的手,口里呜呜地道:“大少奶奶,大少奶奶,我怕随喜,我不想见随喜——”
秋漪一听,心里就惊喜不已。她激动地道:“小穗儿,怎么?你知道我是谁了么?你竟还能说出随喜的名字?小穗儿,你果然渐渐好了么?”
小穗儿一听,就收敛了目光,垂头垂脑地道:“大少奶奶,这府里的人都叫你大少奶奶,听多了,就知道你是谁了!随喜我天天都听你叫呀,怎么不知道呢?”
秋漪一听,便将她搂进怀里。小穗儿个子小小儿的,钻在她怀里,只像是她的妹妹。她便叹道:“小穗儿,不管你好没好,我都是你的大少奶奶,你的大姐姐,你只管安心。这府里的坏人,都被我赶走了!”
小穗儿一听,就怯怯地问:“那李大麻子真的死了么?”
秋漪见她还记得‘李大麻子’,到底又忍不住问:“小穗儿,谁告诉你他死了的?”
那随喜虽出了去,但到底没走。这站在外头,却是将里头小穗儿说的话,听了个一清一楚。她皱着个眉,只想知道她是真疯还是假疯。
小穗儿就摇晃着头道:“不知道,不知道,小穗儿不知道!”一边说,她一边注意外头帘子的动静。
秋漪听了,就又叹:“看来,你只不过有了一点起色。也罢了,到底是我太心急了。你病得这样厉害,总是要一步一步地来。”秋漪说着,又揽过小穗儿的臂膀,示意她坐好,秋漪便又去了另一个屋子,将那温好的汤药端了来。
小穗儿喝完了药后,秋漪便又递给她一个编织的小玩意儿,让她放在手心里把玩。她心里有事,待出了屋子后,便对随喜道:“随喜,你到我房里来一下。”
见她说得郑重,不似以往的亲随,随喜反愣了,因问:“大少奶奶,您找我有事儿么?”随喜的心里,已经猜测出了,大概她已经听出了一点什么,要和自己说。
果然,她跟了随喜进了屋子,秋漪就叫她坐下。随喜也就坐下了。
秋漪看了她一眼,就道:“自老太太去世后,你一心要来落雪轩,伺候大少爷。我想,现在你心里大概也如愿了吧。”
秋漪说得含蓄,倒叫随喜一时之间,不知怎么回才好。
秋漪就道:“怎么不说话呢?其实,我早看得出,你待大少爷有情。”秋漪说着,自个儿站起身,往桌子上倒了一杯茶,递给了随喜。
随喜见她这样,反而不敢接了。秋漪就道:“怎么了?你伺候了老太太那么一些年,又过来伺候大少爷。论理,我该好好谢你!”
随喜见了,只得接过了,但并不敢喝。“大少奶奶,我伺候大少爷,是心甘情愿的!”
秋漪听了,默了一默,就道:“这个,我看得出来。听人说,你小时候,大少爷曾救过你的命?”
随喜听了,就点着头儿道:“是。那年我七岁,刚被父母卖进了柳府。那一年大少爷十岁,还未生病。”
秋漪听了,便知随喜也藏了十来年的心事了。她便对她道:“既如此,待大少爷回来,我会和他与你说与。只要你以后伺候的尽心尽力。”
秋漪说完这话,就觉得浑身上下说不出的疲倦。柳府处处勾心斗角的,她真的想离开了!可若不是要照顾小穗儿,若不是对墨染仍存了浓浓的情意,若不是要找出洪氏给墨染喝毒药的证据,她便说走就走,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大少爷的身边,却是要有个妥当的人照顾。之前,你与我说话,总是含了冲,我知道你是心疼大少爷。既如此,你在他身边,做个开脸的姨娘,也没什么不好的!”秋漪说着,心里更是苦笑。
随喜一听,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大少奶奶说的话儿吗?她真的这样大度吗?一时,随喜就讷讷地道:“大少奶奶,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能留在大少爷身边,长长远远地伺候,我便什么都满足了!”
秋漪听了,便苦笑道:“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了!”
是夜,秋漪心思缱绻,躺在榻上,哪里还睡得着?她看了一眼左边,瞧着墨染倚着的枕头,伸手拿了过来,闻了一闻,心里愈发叹息起来了。
半年了,她虽和墨染一直未有肌肤之亲,但二人朝夕相处,同床共枕,她早已习惯了墨染的气息。如今,他冒然不在了,她这心里,真的想掏空了一样!
墨染,墨染——今生何其有幸,能遇见你!但如有可能,我又情愿和你不曾相遇!我只想过安定的小日子,柳府这样大,人心这样深幽,不是我驾驭得了,也不是我想要的!
最后,倦意袭来,她不知不觉间,她深深睡去。随喜什么时候去了那静心苑的,她半点不知。
一晃五天时间过去,墨染还未回来。
因洪氏和柳氏达成了共同的协议,她们两个,与明面上,倒是走动得频繁了。今日,洪氏送柳氏一些水果。明日,柳氏就送洪氏一点小点心。这一来二去的,倒是叫府里上下人等看得纳罕起来了。
柳氏和洪氏商量着要给墨染纳妾一事,忙于采买东西的赵管家是半点不知。这一日,瑞安见府里各处的林子里,那雨后冒出来的竹笋是一茬又一茬,他觉得可惜,因就对赵管家道:“好歹这东西也能吃,如何就让它们荒废呢,真是怪可惜的?”
从小儿,瑞安跟着母亲习字算账,因柳氏精明,善于打理,熏陶的瑞安也是如此。他对赵管家道:“我看府里的竹笋儿也多,这吃自是吃不完的。这吃不下的,不如采摘了下来晒干制成干子,又可以叫人背着去集市上卖了。我见着秋去冬来的,竹笋儿只是烂在地里。因见了你,就同你说说!”
赵管家听了,就回:“表少爷,此事我之前,早对洪姨娘说过了。姨娘回我说府里不缺这些个,烂了就烂了。昨儿个,我也对姑太太回了,姑太太如今帮着理家,听了只说知道了,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意思。因才问过的,也不要再问,以恐烦了她。”
瑞安听了,就道:“这事,你且听我的吧。这卖了的笋子,除了给一点那些背到集市上的下人外,其余的就充了公。虽府里富裕,但凡事总要从长计议。”
赵管家听了,就觉这位表少爷行事,有三分类大少爷,因就与他笑道:“表少爷,那我听您的。不过,到底怎样,你不如去问一问大少奶奶。以往,大少爷在家时,园子里的这些琐事儿,都叫人听大少奶奶的。”
瑞安听了,就笑:“好,真正我也忘了。她是府里的正人,到底要去问一问她。”
王瑞安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况表哥又不在府里,这私下往来的,更是要注意。他本想去凝霜榭叫青城一起来的,无奈刚到那里,就听一个小厮说,二少爷一大早地,就去了惠山了。
瑞安知道他有要事,只得一个人儿就进了落雪轩。刚进里头,就见丫头随喜正那这个掸子,一下下地拂拭着窗子上的灰尘。
瑞安就问她:“随喜,大少奶奶呢?”
随喜见了,就回头,知道是表少爷,就转身指了一指。“她在那里呢!”瑞安听了,就朝着她指的方向,遥遥看去。但见前方花阴之下,秋漪正拿着个扫帚,将那些落下的菊花瓣牡丹花瓣,都扫了聚合起来,打算用土埋了。
绿色的花阴下,秋漪身着浅碧色的衣衫,只管低着个头,一下下地扫着。从小儿她劳碌惯了,这进了柳府,一天到晚地什么都不干,可是叫她受不住。之前,她所有的重心都放在了照顾墨染身上。现在,墨染既出门了,她方觉出这日子的漫长和寂寥来。到底要多做一点事。
瑞安大走几步,也就到了那花阴下。随喜拿着掸子,没进屋子,只管躲在一边,看着那花阴下的一男一女。
“表嫂,花自飘零水自流,它们既落在地了,或入小沟,或过小河。不想你却用土兜盖了,这遮住了香了,从此这埋着的土,跟着也就有余散的香气了,这果然好。”
瑞安半弯着腰,只管看着秋漪埋花。
秋漪见了,便就道:“我不过一时兴起罢了。我在这里,既不能织布,又不能养蚕。闲来无事,不过就是看看书,做做女红。可是这样到底也气闷,还是出来多走动走动的好。”秋漪淡淡解释。
瑞安便诚挚道:“可是这样,到底也雅。和表嫂一比,我真觉自己是个大俗人了。”
秋漪听了这话,不免就要笑,但也只是苦笑。她道:“瑞安,我人活在世,吃五谷杂娘的,谁都是大俗人。”
秋漪埋了一个花冢,不想因昨夜落了雨,花阴下微有青苔,她脚下一滑,眼瞅着就要摔倒。瑞安见了,自然伸出手,一下就扶住了她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