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隐瞒何曾不是一种惩罚。一种无法回头的惩罚。
“她是不是很恨我?”谢景焕低哑地问道,人之将死,她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他,她定然是恨他的吧。
恨他这些年将她捆绑在谢氏,恨他这些年奔波在外,恨他从未关心过她、正视过她的需求。
他如今想来,竟然发现这十年,小草就在身边,但是他好像从来没有为她做什么,两人聚少离多,到最后那几年,形同陌路。
赵嬷嬷低低叹气,是恨的,娘子很恨他,但是更恨的是无能为力的自己。
“家主节哀。”千言万语都只能化为这一句。
“阿嬷,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赵嬷嬷点头,安静地退出房间,出来吩咐人去请大夫,以免家主伤心过度,旧疾复发。
谢景焕一个人呆呆地看着清冷孤寂的雅间。
崔玉壶进来时,就见他呆坐那里,宛如一座雕塑。
“若是你不信,可以去调查。街坊邻居、你留下的谢氏护卫队,林氏的人,这么多人证和物证,都能证明。还有一直为小草问诊的大夫,也能证明。
他们要么忠于你,要么忠于大月山,既然你都到了这里,断然不会再有所隐瞒。”
崔玉壶坐在门栏上,平静中带着几分的疯感。
谢景焕:“这件事情,我自己会去调查。”
“她葬在哪里?”
“大月山。原本根据她家乡的习俗,尸体是要火化的,但是小草说她想静静地躺在大月山,感受那里的风和花香。
我和林家公子就去了一趟大月山,将她葬在了山里。你去的话,很容易就能找到,她是大月山的子民,坟前开满了鲜花。”
崔玉壶看向大月山的方向,他觉得小草是想留下点什么,人死了,尸体火化了,撒在大月山,才能真正地和大月山融为一体,但是土葬,是给活人留念想。
听闻月娘子和风眠洲在道门青山合葬了,或许小草,也在等那个可以合葬的人。
谢景焕双眼刺痛,她一直不喜欢中洲,一直很想回到故土去,没有想到这个心愿直到死后才实现。
“她有什么话留给我吗?”
崔玉壶摇头:“没有。”
谢景焕握紧手中的剑,声音嘶哑到极致:“一句话都没有吗?”
崔玉壶:“她那时候很累,非常累,全身都没有一丝的力气,只是看着大月山的方向,说想回家了。”
崔玉壶抬起头来,双眼通红地说道:“当初在金陵府,你没有接到月娘子时,为何不来南阳?这三个月你都在哪里?你明明知道她就在这里,为何不来看她?
这些年,小草为你,为谢氏做了那么多事情,担了那么多的责任,为你周璇世家大族,为你筹谋盛京,她根本就不喜欢这些,为了你全都做了,而你呢,你又为她做了什么?
谢景焕,你为了一个承诺,禁锢了她十年。她活着的时候,你可曾关心过她一分一毫,如今她死了,你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给谁看?
这些年,一直是小草在保护你,而你,只是一个孬种和懦夫。”
崔玉壶痛骂着,将这些天压抑的情绪尽数宣泄出来。
“你甚至都没能杀了高祖陛下,为她们姐妹俩报仇,为你师父报仇,为大月山报仇!”
谢景焕五指紧紧地攥紧,没错,他是孬种和懦夫,他应该去盛京杀了秋慕白,为明歌,为小草,为师父,还有大月国的那些人报仇!但是杀了秋慕白以后呢?
世家大族混战,百姓饱受战乱之苦,妻离子散,家不成家吗?他的家已经没有了,他还要制造出千千万万个无家可归的谢景焕吗?
九洲才换来十年的安宁。
“我做不到。”
崔玉壶咬牙,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做得到!年前变故,三大世家灭族,世家之中,谢氏势力最大,实力最强。盛京此刻陛下病重,萧国公把持朝政,年前他铲除异己诛杀了不少朝廷大员,引起了众怒,失去了民心。
但是你不同,你有九洲游侠支持,素有贤名,你有军队,还有海上舰队和军队,有贤名、手上有兵、还出身世家,杀了高祖陛下,你就是顺理成章的九洲之主。
你还能推行《道和》里的所有治国理念。整个九洲,只有你是高祖陛下、月娘子、风眠洲、昭和太子那个传奇时代的人,只有你做得到。”
杀了高祖陛下,为所有人报仇,然后做九洲之主。
他相信,谢景焕一定是明君和仁君。
谢景焕低低地笑,他静静地看向这个当了多年闲云野鹤、却胸怀抱负的书生,淡淡说道:“我,做,不,到!”
“崔玉壶,你以为谢氏和当年的风氏相比如何?当年,风眠洲是做不了九洲之主吗?秋慕白还是世子的时候,风眠洲就是享誉九洲的第一郎君,风氏富可敌国,产业和消息网遍布九洲。
那时候大月国还在,就算秋慕白有沧州军和边境的三万大军,又怎么能抵得过手握天机术的大月国?
风眠洲若是想要这天下,根本就没有秋慕白什么事情!”
崔玉壶第一次得知这些前朝往事,惊道:“为何风眠洲不想要这天下?落得个满族皆灭的下场?”
“你只看得到眼前的朝堂和利益,却不知道朝堂更迭不过是历史使然,大夏朝也罢,大盛朝也罢,没有盛世不衰的王朝,也没有不死的凡人。
他们的眼界和格局已经跳脱了出来,个人的生死荣辱和芸芸众生比起来,孰轻孰重?为自己争,为芸芸众生而不争。”
所以风眠洲退了一步,他以为自己不去争,就能免去九洲战乱,能挽救无数人的性命,能挽救千千万万个支离破碎的家,所以他才大义赴死。
只是他太过于理想主义,也错估了人心,没有想到秋慕白最后屠尽了风氏一族,只余了一人。
“愚蠢,愚蠢至极!”崔玉壶气的险些跳起来,“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愚蠢的人,所以风眠洲不去争,你也不去争,大月国没有争,才酿成这么多的悲剧吗?
人活着若是不为自己争一争,那和畜生有什么区别?”
谢景焕静静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那一眼,让崔玉壶心口发凉,突然意识到了他和谢景焕这些人的区别。他出身底层,凡事不争不抢就会死,但是风眠洲也好,谢景焕也好,还有大月国那些闲云野鹤的族人也好,生来精神富裕,道德感极高,还有信仰,所以他们言行举止都遵循着自己的一套逻辑。
而他遵循的一直是底层的逻辑。
原来他竟然和高祖陛下遵循的是同一套逻辑。好人如何能争得过恶人?
所以,谢景焕做不到!因为权势富贵根本不是他的所求!
他们才是一国的,所以娘子爱他,不爱他。
崔玉壶自嘲地笑出声来,他终于懂了,终于懂了。这些年他隐藏在闲云野鹤之下的真实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