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顺之为人洒脱,可以和达官贵人畅谈,也能和贩夫走卒并肩而行,一张桌子吃饭,一条大通铺上酣睡……
所谓真名士自风流,在读书人眼中,真名士得有逼格。所谓逼格,便是走到哪都该端着架子,往来无白丁,谈笑有鸿儒。
可在唐顺之看来,人与人之间并无区别,都是人,都要吃喝拉撒,都在奔着死亡而去。
他甚至觉得普通百姓比之肉食者活的更为纯粹和真挚。
没错儿,就是真挚,唐顺之觉着人活着不是非得要追求什么功名利禄,而是应当追求内心的平静。
这也是他从心学中悟出的道理。
“所谓心学,所谓知行合一……这些只是术。道为何?”
门房的小屋子外,礼部和户部的官吏聚精会神的听着。身体前驱,头微微低着……
唐顺之坐在屋里,门子此刻束手而立。
“道便是心。”唐顺之指指心口,“一切皆是为了此心光明。何为光明?有人说是悟道,悟透了生死,悟透了世间一切。非也。所谓的光明,便是不惑。”
礼部官员忍不住问,“荆川先生,心学下官也知晓一些,觉着格外艰难……要做到不惑何其难。还请先生教诲。”
唐顺之喝了口茶水,说:“不惑不难。人之所以是人,便是因各自不同。一个农夫的眼中,世间万物是一个样,一个小吏的眼中,一个官员的眼中,一个宰辅的眼中,一个帝王的眼中,一个商人,一个工匠的眼中……这个世间各自截然不同。
心学博大精深,可我以为,心学只是一块敲门砖,是让所有人打开探索光明大门的一块敲门砖罢了。进了这扇门,农夫、小吏……帝王将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
农夫觉着一日三餐吃饱了,再无所求,那么,他便寻到了自己的光明。帝王觉着天下太平,再无所求,这便是找到了自己的光明……”
“这……”众人愕然。
心学竟然只是一个引子?
这番言论堪称是颠覆性的。
何为道?
儒家的道是先贤,你学会了,领悟了先贤的思想,那便是得道。
可按照唐顺之的说法,所谓的道,不是什么学问,不是什么先贤的思想,而是你能否找到心的去处。
“罢了。”唐顺之见众人愕然模样,便说:“红尘乃苦海,一切修行,皆是为了给在红尘苦海中煎熬的心一个安顿罢了。佛陀也曾说,法如筏,过河则弃。”
礼部官员闭上眼,喃喃道:“法如筏,过河则弃。所谓的道,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的心寻一个居所罢了。”
他睁开眼睛,珍重行礼,“多谢先生教诲,下官……谨受教。”
“我等,谨受教。”众人行礼。
唐顺之笑了笑,“不过是些我个人之见,无需如此。”
礼部官员抬头,目光炯炯的看着唐顺之,“不知先生是否愿意授徒,下官愿为门下走狗!”
唐顺之摇头,“我行踪不定,再有,所谓授徒,便得教授弟子的学问。可有人说过,学问学问,从诞生的那一瞬起,便渐渐陈腐……我本误了半生,便不再祸害别人了。”
“从诞生的那一刻起,便陈腐了?”
唐顺之见众人不解,莞尔道:“此人说,前人智慧可借鉴,却不可盲从。可以古人为师,却大不可必全盘照抄,当有自己的见解……”
“此人离经叛道!”
“呵呵!”唐顺之呵呵一笑,鸿胪寺官员忍不住问,“敢问先生,这番话是何人所说?”
唐顺之指指里面,“此间主人。”
“长威伯?”
众人不禁看向大堂。
此刻,正好三条走出来。
出来后,他回身,向着里面再度行礼。
九十度鞠躬。
那感激零涕的模样,让人不解。
“长威伯厚恩……”
“是陛下厚恩,是大明厚恩!”徐渭送客,干咳一声,纠正了三条的错误。
“是。”三条恭谨道:“长威伯学究天人,外臣还会在京师滞留一阵,若是方便,可否来请教……”
徐渭呵呵一笑,这个问题不用蒋庆之来回答,他便知晓答案,“若是伯爷有暇……”
老板忙碌,没空接待你。
“外臣愿等。”三条诚恳的道:“每日无事,外臣愿在伯府洒扫。”
这……
礼部官员惊讶的道:“这使者,怎地是要做长威伯们门下走狗之意?”
蒋庆之出来了,三条再度行礼。
倭国人的礼真多,见护卫们颇为满意,蒋庆之心想,后世的倭人也多礼。不过多礼的背后却是凶残。
礼部官员等人和三条出了伯府,有人忍不住问,“贵使对长威伯……”
三条叹道:“我国但凡有长威伯此等人物,何至于落到这般境地。”
伯府,蒋庆之笑吟吟的道:“老唐方才在授课?”
“随口罢了。”唐顺之是洒脱之辈,压根没当回事。
门子说:“荆川先生,那可是授道。那些人若是知晓恩义,此后就当奉先生为师。”
唐顺之摇头,不再提及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