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使诵完圣旨,家主遂双手摊开举过头顶,将红木雕花食盒接过来,阖家叩头应谢。御使刘公公是恭熙帝的身边人,与赵青山相熟,见了面自然少不得寒暄几句拜个年。身后仆从奉上年礼,刘公公客套言谢,这才笑盈盈领着一众宫人离去了。赵氏一家目送马蹄声渐远,复踅身打道回府。
承远侯将御赐的年菜递给边儿上人,宋管家恭恭敬敬抬双手接过,几经辗转才到了厨房里,装盘点缀送入花厅。
大户人家的年夜饭讲究多,男女理应分桌而食,不过念及几位爷姐年岁尚小并未婚配,这道规矩也便省了去。家主撩了袍子上主位,孙氏便携着儿女们依次按序入席。明珠莲步轻移缓缓落座,抬眼看,程家那位雪怀表妹果然也在主席,坐在六郎礼续身旁,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明珠父亲无有兄弟,三位姑母也远嫁高河营城等地,所以赵府的除夕远不如许多高门热闹。她眼儿微转,只见白氏姨娘仍旧独自开桌,一个人坐在四君子大屏风的另一头,看上去孤零零的,形单影只。
过去赵府有两位姨娘,柳氏还能与她搭个伴儿,如今柳氏被赶出府门,白姨娘倒真成了孤家寡人。
正感怀着,又闻父亲的声音从主位上传来。赵青山的目光掠过屏风望向白氏,似乎心中不忍,忖了忖方才望向身旁的孙氏,神色柔和几分低声道,“夫人,今日是除夕,白氏一人独桌不成样子。”
家主话只说一半,可孙芸袖何等聪慧,当即颔首,稍思索便望向礼书同久珠,含笑温婉说:“宫里赐的是佛跳墙,三郎久姐,在主席用完御菜,便去陪陪你们白姨吧。今儿个是除夕,可别让她觉得孤单单的。”
两个孩子听了面色大喜,连带那头的白姨娘也受宠若惊,慌忙起身向主母孙氏道谢。礼书着的是时下文人皆青睐有加的广袖大袍,直起身来揖礼,一个不留神,宽袖险些将华珠面前的玉筷子拂落。
年关里忌讳多,尤其不能摔东西,明珠唬一跳,险险伸手将玉筷子给接住。几位娘子郎君将这幕收入眼底,暗道不妙,人人皆知承远侯的性子古板,抬眼望,家主两道眉毛拧起来,不由可怜三郎,大过年的也要挨顿数落。
果然,赵青山面色一沉,劈头盖脸便是一顿责难,“三郎,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这样毛躁鲁莽?你是兄长,底下弟妹诸多,自当为家中表率,这副模样是做给谁看?教弟妹们都以你为楷模么?学问都做到天上去了?”
礼书的性子同承远侯像足六七分,家主责骂是万万不敢有反驳的,只埋着头闷闷道,“儿子知错了,父亲消消气,别伤了身子。”
侯爷还待开口,孙芸袖却含笑出来打圆场,从旁替三郎周全道,“三郎只是无心之过,侯爷何至于发这么大的火?东西没摔没碰便不算犯忌讳,侯爷指点一二,足以令三郎长记性了。”
明珠机灵,见状连忙将面前没动过的老君茶推到礼书跟前,朝他递了个眼色。三郎回过神,复双手托起茶盅向家主奉过去,埋着头恭谨道,“儿子知错,必谨记父亲教诲,父亲喝茶。”
大过年的,真要为难孩子也不好看相,何况还有个程家的外姓女在,再苛责下去,三郎的面子也不好放。赵青山皱着眉瞥一眼儿子,这才伸手将茶盅接过来抿了一口,青花盖儿捻起来重又落回去,哐当一声轻响。礼书心头舒一口气,家主一个眼神示意,他方战战兢兢坐了回去。
除夕里闹出这么桩事,众人都有些尴尬。埋头坐着也不说话,只由仆妇们依次将佳肴摆上桌。华珠心大,天塌下来也能置身之外,只是挑了眉看向礼书,视线滴溜溜在他一身行头上流转,戏谑的口吻,“三哥,这下知道韩先生那一套不好使了吧?”
礼书最是尊师重道,闻言霎时蹙眉,压着嗓门儿正色道:“你这是什么胡话?为学莫重于尊师,师者,人之模范也!先生授业,你不上进也便罢了,还在背后肆意编排,实在过分!”
一通之乎者也听得华珠脑子胀,她白了礼书一眼不予理会,自顾自地闷头吃杏仁酥。明珠坐在旁边,见两人这时候还斗嘴不由皱眉,轻轻搡了搡华珠的肩,道,“三哥古板冥顽,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和他犟不是自找烦恼么。”
华珠忿忿不平地说了个“就是看不惯他”,之后菜已经上齐了,只听侯爷掖袖喊动筷,诸人这才开始正是用年夜饭。
气氛不佳,年饭也称不上是年饭,更像是年关里必经的程序。家中上下都各自吃着,明珠拿公筷替华珠夹了块儿什锦豆腐,目光有意无意地扫了眼她腕上的金手镯子,咦了一声狐疑道,“你这镯子上头怎么有道刮痕哪?”
程雪怀神情一僵,小脸上霎时白了白。
华珠闻言,面上做出副惊诧的神情,“是么?”慌忙摘下手镯仔细端详,当即大为懊恼,撅着小嘴嘟囔道,“唉我这心疼的,今儿个才刚拿到手,还没戴热乎呢!”
两个姑娘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孙氏听得蹙眉,不由问道:“刮痕?怎么会弄上刮痕呢?”边说边伸手去接华珠手里的金镯子,“华姐,给母亲看看。”
四姑娘依言将手镯递过去,暗暗朝明珠挑了挑眉。明珠心头冷笑,俏丽的脸蛋儿上却一丝不露,眸光不着痕迹地扫了眼程雪怀,眼底掠过一丝寒意。
孙氏端起金镯细细观摩,将刮痕的形态同位置都收入眼底。她面色稍变,掀起眼帘,目光从程家外甥女的小脸上扫过,边儿上侯爷略蹙眉,微微倾身道,“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