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当是前朝的道教圣地,稳压龙虎山一头,离阳王朝创立后,扬龙虎而压武当,这才让龙虎山成了道教祖庭。武当沉寂数百年,却没有人敢小觑了这座山的千年底蕴,现任掌教王重楼虽占据十大高手一席位置,但传说当年一记仙人指路破开了整条汹涌的沧浪江,以讹传讹也好,夸大其词也罢,终究都是位德高望重的道门老神仙。尤其当他修道教最晦涩最耗时的大黄庭关,更让整座武当山有一种无声胜有声的绵长气派。
两百北凉铁骑浩荡而行。
一个魁梧老武夫身着黑袍,长刀拖地而奔,尘土飞扬,恍如山崩地裂。一行人直冲武当山门的“玄武当兴”牌坊。为首的一骑竟然直接马踏而上,穿过了牌坊,才勒住缰绳。百年江湖,胆敢如此藐视武林门派的,似乎只有那个让老一辈江湖人谈虎色变的徐人屠。虎父犬子吗骑于一匹北凉矫健军马之上的世子殿下徐凤年自嘲地一笑,望向被这恢宏阵仗吸引来的一群道士,阴沉喊道:“给你们半个时辰,让那骑青牛的滚出来!”
这帮武当山道士很为难,他们不是不知道山上有个辈分跟玉柱峰一般高的师叔祖喜欢倒骑青牛,可他们只是山脚玉清宫的普通祭酒道士,且不说劳驾不动那师叔祖,便是师叔祖好说话,跑到太真宫最快也需要足足半个时辰,来回便是一个时辰。来者气势汹汹,等得住玉柱峰前后分别有大小莲峰两座,大莲峰有十余座洞天福地以供大家闭关修行,一侧是峭壁的小莲峰则默认独属于一人。这人五岁被上一代武当掌教带上山,收为闭关弟子,年幼便与这一代掌教王重楼变成了师兄弟。
武当山九宫十三观,数千黄冠道士中绝大多数见到这位年轻人,都需毕恭毕敬地尊称一声师叔祖,更小点的,更要喊太上师叔祖。所幸这位年轻祖宗从未下山,只在进山时见过玄武当兴牌坊,以后便再没接近,远望一眼都没有,这二十多年大半时间不是在玉柱峰太清宫,就是在大小莲峰上倒骑青牛倒着冠,侥幸遇见过真面目的,回去都跟人说师叔祖脾气极好,学问极深,风雅极妙。
山门这边闹哄哄的,小莲峰陡峭的山崖边上的龟驮碑边上,却是安静得很。
一位相貌清逸的年轻道士躺在石龟背上晒太阳,一招手,远处吃草的一头青牛走上前,牛角上悬挂有几册道藏古籍,他摘下一册,刚要翻阅,略一掐指,跳下龟背,寻了根枯枝,在地上画了密密麻麻的天干地支,脸色微变,不停地自言自语,最终重重叹息。细致地理了理道袍袖子的领口,翻身上牛,倒骑牛,角挂书,下了小莲峰,半吟半唱着:“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谁曳尾于途中,谁留骨于堂上……”
出了小莲峰,将青牛放了,小心翼翼地取下其中一卷封皮是《灵源大道歌》的道教典籍,边走边看,津津有味,直奔武当山脚。路上偶有道士驻足喊他师叔或者师叔祖,他都会笑着打个招呼,相当平易近人。众人只觉得这位年轻前辈实在是勤恳,难怪掌教赞誉一句“天下武学和道统都将一肩当之”。却不知这位口碑极好的师叔祖此时在两眼放光看一本最为道学家不齿的艳情小说,只不过贴上了《灵源大道歌》的封面罢了。
道士翻来覆去就看一页,因为舍不得,山上就这一本无上经典,还是当年跟那居心不良的世子殿下借的,临近山脚,一页颠来倒去看了数十遍,这才意犹未尽地收起,一脸浩然正气道:“就算被你打得鼻青脸肿,这书,坚决不还!”
高坐骏马上的徐凤年一见到那鬼鬼祟祟的熟悉身影,扬起马鞭怒喝道:“骑牛的!再躲老子就带人踏平太清宫,将你连同龟驮碑一起丢下小莲峰!”
武当山百年来最被寄予厚望的年轻道士畏畏缩缩地出现在众人视野中,在离北凉铁骑老远的地方停下,打了个稽首,满脸春风道:“小道见过世子殿下。”
这位师叔祖对徐凤年客套行礼,眼睛却始终停留在白发黑袍的老魁身上。武当山据说天下一半内功出玉柱,除了武当剑术极负盛名,内力修为也同样十分注重,是内外兼修的典范。道士在大莲峰上见过不少同辈分的师兄,领略过内力臻于化境后的气象,眼前使刀手法诡异的老人显然如此,气机绵延不绝。还未到而立之年的武当山师叔祖下意识地退了两步,朝大有踏平武当山之势的世子殿下抛了个你知我知天地都不知的眼神,徐凤年回丢过去一个,师叔祖再还一个眼神,如此反复,看得旁人一脸茫然,不知两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最终,在玉清宫道士眼中无疑是师叔祖胜了,绝对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宗师风采。众人只见师叔祖转身潇洒前行,一身道不尽的出尘气,而那面目可憎的世子殿下仅是带着白发老魁跟随其后,拾级而上了武当山。祭酒道士们如释重负,师叔祖就是师叔祖,没说一句话便让姓徐的纨绔妥协。只是道士们不知三人到了一处僻静地方,他们心目中地位崇高仅次于仙人一指断沧澜的掌教的师叔祖,就被徐凤年卷起袖管拳打脚踢了整整一炷香时间,只传来师叔祖“打人别打脸,踢人别踢鸟”的哀求声。
打完收工,做了个气收丹田的把式,徐凤年终于神清气爽了,丢下一本艳情禁书,扬长而去,却不是下山,而是带着老魁登上悬于峭壁的净乐宫。
这处殿宇最大的出奇在于有一座祈雨祭坛,仿北斗七星布局,道教典籍相传武当山紫云真人曾在此举霞飞升。净乐宫寻常不对外开放,一些个寻幽探僻的文人雅士都只能在宫外无功而返,只不过徐凤年托大柱国老爹的福,可以带着老魁大摇大摆地来到七星坛。山风凛冽,老魁盘膝而坐,衣袂猎猎,眯起眼睛,眺望远峰云海。脚步轻浮的徐凤年站在带刀老魁身后,这才稳住身形。他几乎睁不开眼,只得坐下,恰好躲在老魁的身影中。
徐凤年费劲喊道:“老爷爷,那小道士功力如何”
老魁似乎有些纳闷道:“武功倒是平平,似乎跟你是一路的惫懒货,可惜了爹娘给他的那副上好骨骼。至于道法如何,也没个试探法子,不知不知,想必不会太差,也不会太好,天下的难事大抵都逃不过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路数,不肯吃苦,哪能成才。奇了怪了,武当山怎么就相中了这块材料,莫不是与禅宗的子孙丛林一般想不通想不通。”
徐凤年更纳闷,问道:“这道法玄术,能当饭吃,还是能杀人”
老魁想了想,笑道:“小子,你问错人了。”
“可不能杀人。”武当山与掌教同辈分的年轻道士双手插入道袍袖口,立于祭坛边缘,却不肯脚踏七星,笑着给出答案,瞧他身形,不似老魁不动如山,也不像徐凤年那样踉跄狼狈,只是随风晃动,一摇一摆,幅度不大不小,正好风动我动,竟然有些天人合一的玄妙意味。
徐凤年眼拙,没看出门道,只是转身死死盯着这个当年让姐姐抱憾离开北凉的骑牛道士,阴沉问道:“洪洗象,你为何不肯下山,走过那玄武当兴的牌坊”
武当道教千年历史上最年轻的祖师爷咧嘴笑了笑,一脸没风范的羞赧,开口道:“五岁上山,八岁学了点谶纬皮毛,师父要我每日一小算,一月一中算,一年一大算,算何时能下山,何时需要在山上闭关,可自打我学了这学问,就没一天不需要闭关的。”
徐凤年哪里会当真,讥笑道:“据说你师父临终前专门给你定了条规矩,不成为天下第一,就不能下山那你这辈子看来是都不用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