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贾妈妈也回来了。进房间后,她便将一张字纸交给了王氏,王氏看也没看,只交给沈妈妈收着,随后便向贾妈妈道谢,又将一只荷包塞进了贾妈妈手里。
贾妈妈略客气了两句,便收了荷包,又被王氏亲自请回到小杌子上坐下。王氏还叫人给贾妈妈端了茶过来。
慧儿一直跪在当地,也没人叫她起来。此刻见几个妈妈都回来了,她知道这是要继续问话了,便将头微微垂了下去。从傅珺的角度看去,恰好能看见她不住转动的眼珠。
王氏端坐椅上,清了清嗓子道:“慧儿,我叫了个跟你一般大的小丫头,按着你说的路线,用你走路的速度,将你从大花厅到大厨房再到库房的路又走了一遍,用了一刻半的时间,这你听到了罢?”
慧儿点点头,道:“婢子听见了。”
王氏便又道:“方才,大花厅的管事妈妈看了记录册子,说了是午初整吩咐你去传话的,加上你路上用的时间,则你到库房时,应该是午初一刻半(上午11:20左右),这你可明白?”
慧儿想了一想,便再次点头道:“婢子明白。”
王氏便又道:“你在库房门前略站了一会后往回走,随后听到脚步声,便见个长着胭脂痣的美貌丫头,出了库房院门儿往西去了,是也不是?”
“是。”慧儿道。
王氏便又道:“从你在库房门口张望,再到你看见那丫鬟出来,这中间最多不过半刻钟时间,我这么说可对?”
慧儿已经被问得彻底糊涂了,她有些茫然地看了一眼王氏,随后又想了想,便道:“三太太说得对。”
王氏便向门外道:“行了,你进来吧。”
众人这才发现,有个穿着浅灰色衫儿的丫头,正垂头站在廊下。崔氏隐约记得,这丫头是跟着贾妈妈回来的。因她一直低着头,穿得也不打眼,她也没多在意。
此时,却见那丫头碎步进了屋了,当先跪下,随后便听见一道脆嫩的声音道:“婢子流风,见过大太太、二太太、太太。”
众人皆是一惊。流风,不正是慧儿说的那个丫头么。
王氏便笑道:“你且抬起头来,让大家伙瞧瞧。”
流风缓缓抬头,花厅中顿时一片安静。
一张芙蓉般的美丽秀脸呈现在众人眼前。眉目如画、清丽婉转,还有一股子风流婀娜的气韵,这流风生得确实美丽,满屋里也就王氏能强过她去了。而众人皆注意到,在流风的左眼与鼻梁间,果然生了一粒胭脂痣,与慧儿所说一丝不差。
王氏便望着慧儿,柔声问道:“你说你在库房看见的那个美貌丫鬟,可是她?”
慧儿看了流风一眼,咽了口唾沫,眼睛连眨了两下道:“正是这个姐姐。”
王氏笑着又道:“你可看清楚了,确定是她么?”
“就是她,她脸上的痣婢子记得清清楚楚,不会错的。”慧儿说得斩钉截铁。
王氏笑着点点头,猛地一拍桌子,怒道:“好大胆的狗奴才,睁眼说瞎话,竟敢攀污到我头上来了,打量着三房好欺负是不是?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这一声震得廊下屋中一片寂静,众人皆被惊呆了。
王氏便起了身,从沈妈妈手里拿过一张字纸,却是方才贾妈妈呈回来的。只见她将纸递到张氏与崔氏面前,眼中含泪,哽咽道:“请二位嫂嫂为妹妹做主。”
张氏与崔氏忙起身接过字纸,细看之下,见上头是一张类似于时间表一样的东西,却是清清楚楚地写着流风前天的行程。由卯初至未初(早上05:00-中午13:00),事无巨细,一一在案。每件事后头还有画押,会写字的还签上了姓名,应为人证。
崔氏着重看了午初的那几行字,却见上头写着“午初一刻(上午11:15),翠轩送果子上门,流风接去屋中,打点回礼,说话至午初三刻(11:45),后与翠轩同去大厨房领饭,至午正一刻分开(12:15)”等等,后头还有翠轩的签名,她那笔字是崔氏亲手教的,一瞧便知。
也就是说,从午初整至午正一刻(上午11:15—12:15),流风一直和翠轩在一起。而慧儿却说流风在午初二刻(上午11:30)时从库房走出来,这明显是在撒谎。
到此时崔氏才明白,为什么王氏方才一直在追问慧儿走的哪条路、走路快慢等,原来是在推算时间。慧儿若是撒谎,这时辰便肯定对不上。
其实,崔氏不知道的是,傅珺早就算准了,慧儿的时间线绝对经不起推敲。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傅珺那可怕的记忆力。
傅珺清楚地记得,那天是柳夫子的课,巳正(上午10:00)下课后,她因琴弹得不好,被柳夫子留下来又单独练了大半个时辰,回秋夕居的路上经过大花厅,恰好看见那个管事妈妈在招呼丫头仆妇锁门,那时候差不多是午初整(上午11:00)。好巧不巧,慧儿的谎言便是从这里开始的,真是天助傅珺也。
从大花厅到大厨房再到库房,这段路傅珺没走过,但原主走过啊。傅珺估算了一下,这段路就算用跑,15分钟也绝对跑不完。而那天午初一刻(11:15)翠轩来访、流风相陪,傅珺亦是知道的。流风一直与翠轩在一起,这是最好的不在场证明。
傅珺不怕慧儿把时间往后说。因为午初三刻(11:45)大厨房开饭,人来人往,库房那边不可能没人,到时候会有更多的人证*儿说谎。慧儿能够冤枉流风的时间,只有那短短的一、两刻钟。
慧儿此刻尚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垂着头微微颤抖,不住地道:“婢子没有,婢子说的是实话。”
张氏怒道:“还敢嘴硬?这白纸黑字写着呢,午初一刻至午正一刻,流风一直跟人在秋夕居里,又跟人去大厨房领午饭,你哪只眼睛看见她从库房里出来的,嗯?”
说罢便吩咐左右:“拖下去,掌嘴五十!这丫头坏就坏在一张嘴上,给我堵上嘴狠狠地打。”
慧儿惊慌地抬起头来,张口想要说什么。旁边早有仆妇涌上来,一把便堵了慧儿的嘴,随后便将她拖了出去。也没拖远,便在廊下行刑。
那掌刑的仆妇拿着毛竹板子,方向慧儿脸上批了两下,慧儿便疼得受不住了,拼命摇头挣扎,口中不住“唔唔”乱叫。两个仆妇架着她不叫她乱动,另一个仆妇继续行刑,“啪、啪”的批脸声响彻整个花厅。慧儿被打得左右乱晃,不多时便昏死了过去。
花厅之内,贾妈妈此刻已是窘得满面通红,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老奴实是没脸见几位太太。”
慧儿是跟着她来的,这丫头犯下这等事,她这个管教妈妈难辞其咎。
张氏与崔氏忙起身去拉她,崔氏劝道:“妈妈莫要如此。古语说日久见人心,这丫头跟着妈妈才几天,妈妈不了解也是人之常情。”
贾妈妈只不肯起来,满面羞愧地道:“无论如何也是老奴放在身边调教的,老奴总要担些错处。”
王氏因一直在哭,慢了一步,此时便也上前去扶贾妈妈,垂泪道:“原不关妈妈的事,妈妈再这样,可叫我心里怎么过得去?”
贾妈妈这才起了身,却再不敢坐了,坚持站在了一旁。
方才慧儿那一脚踏出去,贾妈妈便知道,慧儿这是在赌,拿自己的命在赌。
对于这样的人,贾妈妈并不讨厌。多少年的经验告诉她,这丫头未必不是可造之材。只可惜,慧儿今天遇上的是王氏。王氏的聪明贾妈妈是领教过的。慧儿的第一个错误便是:错以为王氏好欺
而慧儿犯的最大的错误,便是以区区贱躯,妄图入局侯府几房之争。这种事情一旦沾上,走对了自是一步登天,走错了却是万劫不复。
贾妈妈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们做奴婢的,命比草贱,一步踏错便要粉身碎骨。可惜她原还想着,慧儿若能在她身边呆住了,也不枉她费心谋算。现在看来,她还是看错了人。那样的人家出来的,眼皮子浅、耳根子软、手段粗糙,偏偏心比天高,便输掉性命也怨不得旁人。
贾妈妈兀自在那里叹息,慧儿却已经掌嘴完毕,被仆妇拖了回来。她一张脸青紫肿涨,根本看不出样子来,鲜血污了一脸,连前襟上也湿/了好大一片。
张氏看都没看一眼,便淡淡地道:“先关进柴房饿两天。”
众人应了一声,将慧儿拖了出去。又有人去了廊下擦洗地上的血污。想必用不了多久,一切痕迹皆会消失不见。
直到这一刻,傅珺才发觉自己的脚已经站麻了。她转过身,蹒跚地挪到椅子前,涉江扶她坐了上去,傅珺长出了口气。
这回应该是真的结束了。傅珺只觉得浑身疲软,比跟人打了一架还累。
这时,便听放置在明间黑漆描金卷草纹架格上的小座钟,轻轻敲了十一下。
刘妈妈便低声提醒张氏道:“太太,到吃药的时辰了。”
张氏看了一眼座钟,有些疲惫地抚了抚额角道:“都已经这时候了。”
崔氏此时亦是面露疲态,却还是笑着柔声道:“大嫂嫂快回去罢。今儿这一上午折腾了半天,别说嫂嫂,连我也累了呢。”
张氏勉强笑道:“那我便失陪了。着实有些撑不住,余事便由两位弟妹瞧着办吧。”
崔氏点头应是,殷勤地送张氏上了软轿。王氏也借机拉着傅珺告辞出来,婉拒了与崔氏共同处理剩余事宜的邀请,离开了西花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