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午门那边,刚刚已经行刑了!”
一个小太监下意识地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快步走进了御书房里,对着御案后的男子躬身行礼,完全不敢提某人的名字。
韩凌赋死了。
闻言,坐在紫檀木雕龙御案后的韩凌樊抬起了头,手里正捏着一本军报,不禁微微用力。他抬眼望向窗外的天空,碧空如洗,万里如云,一切似乎与往常无异。
突然,一阵暖暖的微风从窗口吹了进来,吹得枝叶摇曳不已,吹得窗口案几上的一本书簌簌地翻动着,似乎在倾诉着什么
韩凌樊的眸中越来越深邃幽暗,恍如一片无底深渊,直愣愣地盯着窗口。
好一会儿,韩凌樊方才收回了视线,嘴唇抿了抿,眉眼之间露出坚毅之色。
韩凌赋的结局早就在他亲手杀害父皇的那一刻,就已经是注定了,杀了他的人不是自己,是他自己自作孽不可活!
御书房里,悄然无声,静得似乎连呼吸声都能听到。
韩凌樊没有问什么,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示意那小太监退下吧。
小太监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又行了一礼后,就默默地退下了。
韩凌樊半垂眼眸,再次看向了手中的那道军报,然后目光投向御书房里的另外两个青年,正色道:“阿昕,阿清,扬武大将军派人从泾州送来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今晨刚到,他已经率兵夺回了泾州桂城,待整军后,大军就会直击绿水城。”
南宫昕和蒋明清就坐在一旁的另一张书案旁,两个青年互看了一眼,眸中皆泛出异彩,热血。
南宫昕沉吟一下,含笑道:“皇上,待大将军再夺回绿水城,黄巾军连失两城,定然气势大减,也就是时候该招安了”
“阿昕所言正合朕意。”韩凌樊微微颔首道,“朕打算从豫州再调些驻军过去泾州驰援扬武大将军”说是驰援,其实也是无形间给黄巾军施压,令他们觉得腹背受敌,尽快投降!
君臣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热烈地讨论着,御书房里的气氛一片欣欣向荣之象,就如同外面的庭院春意盎然,生机勃勃。
从始至终,一双苍老睿智的眼眸一直在旁边静静地注视着他们,眼神恬静而欣慰。
穿了一件玄色暗花刻丝褙子的咏阳就坐在窗边的一张案几旁,慢悠悠地饮着一盅药茶,闲云野鹤。
咏阳如今虽有辅政之责,但她并不想揽着政权不放,她老了,朝中的这些事本来就该交给这些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她只想在有生之年能看着新帝慢慢成长,看着千疮百孔的大裕能休养生息
午后的时光,静谧温暖,时间悄悄流走。
等君臣三人将政务军务商议得差不多了,这才去征求咏阳的意见,于是屋子里又响起了一个苍老的女音
未时一刻,一个小内侍匆匆地离开了御书房。
又过了不知多久,以程东阳为首的几位内阁大臣跟着小內侍前来觐见,紧接着,就有反对声从御书房里传出:
“皇上,臣以为不妥,既然扬武大将军已经拿下了桂城,就应当即刻招安才是,何必再大动干戈,劳民伤财!”
“皇上,臣以为地方驻军不可轻调。”
“”
随着几位阁臣的加入,原本平静的御书房就仿佛骤然间迎来了一番狂风暴雨般,在那无边无垠的海面上掀起了阵阵狂澜,浪头一波高过一波,汹涌起伏着,似乎顷刻间就要将眼前的一切吞没
渐渐地,拨开云雾见天日,风浪平息了下来。
又过了片刻,太阳西斜之时,几位阁臣眉宇紧锁地从御书房中走出,面面相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长叹了一口气。
新帝不听劝阻,一意孤行,且看日后分晓。
几位阁臣离开后,咏阳也随后离开了皇宫,坐着她的朱轮车回了公主府。
此时,公主府中一片喜气洋洋,立刻就有婆子来禀说,大夫人一个时辰前从南疆回来了。
闻言,咏阳不由一喜,原本身体里淡淡的疲惫顿时一扫而空。
想着傅大夫人这一路舟车劳顿,想必是辛苦了,咏阳本想吩咐唐嬷嬷让傅大夫人今日就不必过来请安了,没想到话才出口,就又有小丫鬟快步进来了,屈膝禀道:“殿下,大夫人和六姑奶奶过来了!”
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虽然这一趟千里迢迢地来回折腾了一番,但是傅大夫人的底子好,人是消瘦了些许,却是精神奕奕,乌黑的眼眸炯炯有神。她身旁还陪着闻讯从南宫府赶来的傅云雁,傅云雁的月份还小,此时的身形纤细如常。
“母亲。”
“祖母。”
母女俩快步进屋,对着咏阳福了福,然后傅大夫人笑吟吟地说道:“母亲,我们阿鹤和他媳妇特意给您准备了两车厚礼,其中还有不少名贵药材,有一些还是霞儿亲自炮制的,说是要孝敬您!”
傅大夫人这一趟从南疆回来足足装了十几车的东西,有些是别府送的特产,有些是她特意买回来送人的,大部分都是傅云鹤和韩绮霞这对小夫妻备下送给亲友的。
对于咏阳而言,无论小夫妻俩送她什么,她都高兴,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咏阳招了招手,示意傅大夫人和傅云雁坐下,然后笑着问道:“快,与我细细说说婚礼的事,还有,小两口可好?”
“能不好吗?”傅大夫人笑容满面地调侃自己的儿子,“您都没看到阿鹤那急着娶媳妇的样子,一点也不知道害臊”
傅大夫人兴致勃勃地说了起来,不止是说傅云鹤和韩绮霞的婚礼,也说她在骆越城里的所见所闻,说萧奕,说南宫玥,说小萧煜,说官语白,说原令柏兄妹,说起南宫穆夫妇
好一会儿,屋子里只有傅大夫人的声音和傅云雁偶尔的插话声,祖孙三代爽朗的笑声在里面回荡着。
傅云雁听得津津有味,有几分惋惜地叹道:“娘,早知道我就和你一起去了。”
几个兄长之中,傅云雁自小与傅云鹤最亲近,最玩得来,韩绮霞也是她一起长大的好姊妹,偏偏他们俩的婚礼,她却没能亲往,心里总是有些遗憾。
闻言,傅大夫人不禁瞪了傅云雁一眼,恨不得拧她一把。她这个女儿还是这般不省心,她也不想想,她如今是双身子的人,怎么能舟车劳顿!再者,女儿这回要是真的去了南疆,她肚子里的这一胎没准就错过了
想着,傅大夫人就是心口一紧,一口气差点没顺上来,心里喃喃念着:儿女都是上辈子的债。
咏阳倒是没多想,笑吟吟地连连点头:“好,他俩好就好!”
只要傅云鹤和韩绮霞这小两口在南疆过得好,一切都好。
傅大夫人捏着一方帕子笑着掩嘴,凑趣道:“母亲,我看这小两口浓情蜜意的,没准年底我们傅家又要添丁了。”
话语间,傅大夫人又看了看傅云雁的肚子,面色稍缓,看在女儿肚子里的小外孙份上,自己就不和她计较了。
咏阳脸上的笑意渐浓,眼角的皱纹也更深了,慈祥和蔼,谁又能看得出她是叱咤朝堂的咏阳大长公主。
“等到日后皇上能够理顺政事,我说不定还能再去一趟骆越城,”咏阳欣慰地又道,“去看看我的重孙子,也看看阿奕家的煜哥儿”
“还有煜哥儿的弟妹。算算日子,如今玥儿的第二胎也该生了吧。”傅大夫人又道。
“阿奕和阿玥的孩子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肯定都很漂亮。”傅云雁笑着抚掌道,然后亲昵地对着咏阳撒娇道,“祖母,到时候,你还带上我一起去骆越城好不好?”
“好好好!”咏阳爽快地应下了。
三人说笑着,屋子里好不热闹,忽然一阵挑帘声响起,一个穿青蓝色褙子的丫鬟急匆匆地进来了,走到咏阳近前,屈膝行礼,禀道:“殿下,应十二回来了,说是有消息了。”
一瞬间,咏阳的瞳孔微缩,脸色不由一凝,随之,屋子里的空气也有了微妙的变化。
傅大夫人和傅云雁还不知其所以然,下意识地面面相觑。
“快把十二带进来。”咏阳沉声道,拳头不自觉地在体侧握紧,连身形都变得有些僵直。
应十二是她亲自派出去的,派出去寻找外孙的线索,不是毓,而是她真正的外孙。
自从咏阳软禁了毓后,费了一番心力从毓嘴里问到了一点线索。多年来,韩凌观也一直在派人寻找咏阳的外孙,目的是想要拉拢咏阳,某一年,韩凌观的人在淮南发现了那半壁蝶形玉佩,就立刻快马加鞭地送到了王都。
韩凌观很快确认就这块玉佩确实是咏阳留给其女的那一块,本来可以顺势施恩给咏阳,可是他却骤然萌生了另一个主意,于是就有了毓拿着玉佩作为信物前来公主府认亲的这个局
咏阳得知这块玉佩是来自淮南以后,就派应十二去淮南调查,然而,事情已经过去太久太久了,应十二在淮南仔细调查了一番后,发现这块玉佩曾在几户人家辗转,最初是来自一家王家当铺,但是那王家当铺早在七八年前就关门了,老板移居他处,这一查就是几年。
咏阳的心里早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没想到如今终于有消息了。
想着,咏阳的眼中浮现一丝期待的光芒,但其中更多的还是忐忑,是担忧,是惶恐
丫鬟领命离去后,屋子里就静了下来。
看着咏阳的神色不对,傅大夫人就试探地说道:“既然母亲有事,那我和六娘”
咏阳一个抬手打断了傅大夫人,道:“你和六娘也听听吧,总归会知道的。”
傅大夫人便恭顺地应了一声,再次与女儿交换了一个眼神,母女俩也就没多问,静静地坐在一边饮茶。
屋子里,只剩下了茶盖在茶盅上轻轻拨动的细微声响。
片刻后,刚才那小丫鬟就带着一个穿着灰色布衣的中年男子来了,男子看来四十出头,一张方正的脸庞上留着虬髯胡,为人很是精干。
这个应十二是咏阳麾下的亲兵,当年也是跟随咏阳上过战场,浴血厮杀,很得咏阳的信任,所以才会把这件差事交托给他。
“小的见过殿下。”应十二态度恭敬地对着咏阳抱拳行了军礼。
他也不赘言,直接禀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应十二足足费了半年功夫终于在豫州找到了那王家当铺的老板,幸而对方家里还留着以前十几年的账册,账册上留有当初典当人的名字和手印,典当玉佩的是一个叫嘉的少年。
那半壁蝶形玉佩虽然玉质不错,却是半壁,所以当初典当的价格也不高,老掌柜仔细回想一番后,依稀记得当初去当玉佩的少年当时大概也就九、十岁,曾苦苦哀求想多当点银子,好像是要给重病的母亲看病。
之后,应十二又寻回了淮南,四处打听,才得知嘉的母亲薛氏在十一年前就过世了,临终前把她的儿子送给了一户姓李的邻居,而那户邻居也早在九年前搬去江南行商了。
二月初的时候,应十二就奔赴江南,总算在宁城打听了李家的消息,还有嘉,那个如今改名叫李嘉的青年,他已经二十一岁了。
听应十二不紧不慢地道来,咏阳、傅大夫人和傅云雁皆是喜出望外,简直不敢相信她们的耳朵。
自从毓的身份被揭穿后,傅家人也都不敢再在咏阳跟前提毓的事,却没想到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咏阳急忙问道:“十二,那孩子这些年在李家过得可好?他可有娶了妻室?”他现在有没有孩子,平日里又是靠什么营生?还有
咏阳心中一时波涛起伏,有无数的疑问想问
应十二也知道咏阳的急切,干脆从头说起:“回殿下,那李家是绝户,李夫人当年生女儿的时候难产,勉强保住了命,之后就再没生下一儿半女,李老爷夫妻俩膝下只有那么一个女儿。当年,那薛氏过世后,李家就收养了当时年仅十岁的公子做养子,让他改姓了李。这些年,李家把李公子视若亲子,还让他在私塾念了好几年书。李公子和李姑娘自小青梅竹马地一起长大”
听到“青梅竹马”这四个字,咏阳三人心里都隐约有了某种猜测,表情微妙。
果然,应十二接下来的话验证了她们的猜测:“两人在李公子十六岁那年成了亲,如今膝下有一子一女。”
听着,傅大夫人飞快地看了咏阳一眼,眸中有些复杂。
就表面来看,李嘉如今有妻有儿有女,过得自然是不错,可是李嘉的这门亲事说穿了其实就是上门女婿,上门女婿就是倒插门,一向为世人所轻视,也唯有没本事或者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的男人才会去当上门女婿。
对于李嘉,到底是他心甘情愿,还是李家挟恩图报呢?!如今李嘉表面看着生活美满,但各中滋味也就只有他一人知道了。
须臾,咏阳就沉吟着又问道:“那李家是做什么营生的?”
应十二立刻就回道:“回殿下,李家是商户,如今在江南宁城开了好几家粮铺,一家人日子过得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也还算不错。属下特意去打探过,李家的粮铺在城中风评还不错,做生意本本分分,如今李公子子承父业,帮着李老爷一起管着家里的铺子,短短几年又在江南一带多开了好几家分铺。李老爷和李夫人是当地有名的善人,前两年永州犯水患的时候,不少流民逃到宁城,李家还曾带头放过粮,施过粥”
这大部分的商户不趁着灾祸提高粮价已经是取之有道了,李家如此也算是大善之家了。李嘉身世坎坷,跟着养母薛氏的那十年日子过得很是贫苦艰辛,能被李家这样的人家收养,运气也算是不错了。
听到这里,咏阳、傅大夫人和傅云雁都是若有所思,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屋子里的气氛也随之又轻松了不少
“母亲,你看是不是要把李嘉那孩子接回王都来?”傅大夫人试探地看着咏阳问道。
咏阳沉吟片刻,却是摇了摇头,喃喃地说道:“那个孩子如今的生活过得很好”
如果现在李嘉过得不好,咏阳会毫不迟疑地把他接回王都,但是他过得很好,他们又何必去打扰他现在平静的生活,撩起一些不必要的涟漪
相比较李府而言,公主府太贵了!
咏阳深深地叹了口气,挥退了应十二,跟着又道:“过些日子,我打算去趟江南亲眼看看这孩子。”
她想看看这孩子到底是何模样,是何性情耳听为虚,她想亲自去确认他到底过得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