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无声,大约又就着昨夜的梦悄悄地一起来过了。清晨一出了门,目光所及之处皆都雪色斑驳,长长的街道上行人稀少,白茫茫一片延伸向远处,好像没有了尽头一样。此时的天倒是已经放晴了,晨曦微露,那金红色的日光在雪上跳跃,浮出万点晶莹,宛若琉璃世界。
然而少年却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天气——他穿了一件灰扑扑的旧棉袄,本来在这银色天地之中就已经够显眼的了,偏生身上还摞了不少花花绿绿的大补丁,简直是不管跑到哪里都自带闪光。
他慌慌张张地狂奔着,耳边萦绕着凌乱的脚步声和急促的呼吸,惶急之下也分不清楚这到底是属于自己还是属于身后那帮追赶者,眼看着这一次策划已久的出逃又要泡汤,又觉得说什么都不甘心,于是一咬牙,拐弯冲进了旁边的一个小巷子里。
肃杀的北风席卷过来,扑了人满身的雪花,少年冻的一个哆嗦,心里面却涌出欢喜——这说明巷子的另一头是有出口的,这是一条生路!
心中一松,忽然有个声音传进了耳朵:
“......‘开时似雪,谢时似雪,花中奇绝;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香中骨彻1’。古人诚不欺我......”
这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很是温润,听起来有种柔情款款的味道,偏偏其中又带了三分的意气风发,大概是什么少年得意的人物,把一首咏梅诗都念出了铿锵的味道。
可转眼间就被另一个人毫不客气的打断了:“行了吧你,还走不走了?一大早晨,对着棵白梅都能泛酸,你可真是越来越风雅了。”
“风雅”两个字加了重音,显然是在打趣他,先前那男子却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了起来:“阿寻,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花而不是人?我眼前之人自比这梅花更加高洁,更加美......哎,哪里来的小崽子,看路!”
今天大概注定不是一个适合云歇抒情的日子,他第一句话被江寻意打断,反过来调戏对方的时候又碰上了一个横空出世的小崽子。这个少年一路狂奔过来的脚步声自然瞒不过云歇和江寻意,只不过大雪天里野小子打闹疯跑原本就是很正常的事情,所以两个人都没当回事。直到他穿过这条狭窄的小巷,想硬从云歇身边挤过去,自己反倒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时,云歇才伸手扶了一把。
云歇本来懒得管闲事,扶他站稳后立刻就松开了手,那少年也顾不上道谢,撒腿就要继续跑,冷不防云歇无意中多看了他一眼,立刻伸手拎住了对方的后领子:“哎,小家伙,等一等,你这是怎么回事?”
少年还没有回答,就听见一个人道:“怎么了?”
语音朗朗如珠玉相击,是刚才说话的另一个人,之前没有注意,这次倒是辨的分明,他的声音是从头顶处传下来的。
少年吓了一跳,不由抬首,只见旁边的围墙上面竟然立着一个青年,宽袍广袖,佩剑悬腰,整个人被晨光镀上了一层金边,边说话边从墙头上跃了下来,厚底长靴无声地落在了雪地上,连个脚印都没踩出来。
少年明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应该赶紧摆脱身后那只手速速逃命,结果一抬眼看清了那人的相貌,顿时脑袋一空,傻呆呆的把其他事都给忘了。
雪光掩映下,这青年当真是宛若桃华灼灼,棠棣翩翩,俊美无双,怪不得他的同伴刚才那拿花来比他。
就算知道这只是个不懂事的傻小子,云歇也还是对他的眼神有点不痛快,拽着他后领子的手晃了晃,自己小声嘟囔道:“看什么看。”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暴喝:“给老子把人放开!”
少年的身体狠狠一哆嗦,云歇和江寻意同时回过头去,云歇意识到那一声是跟自己嚷的,眯了眯眼睛,唇边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江寻意斜他一眼,知道今天注定有人要倒霉,索性抱着肩膀看起好戏来。
几个大汉拿着棍棒顺着少年刚刚奔跑的方向追了过来,领头人看清了云歇和江寻意的打扮,眼珠一转,立刻意识到什么,反应极快地转过身照着刚才大吼之人的脑袋狠狠扇了一巴掌,骂道:“蠢货,瞎了眼睛看不出来面前是贵人吗?也是你能放肆的!”
云歇微微一笑,松开了手,少年却也不跑了,身体僵硬地站在原地。
领头人上前一步,目光在云歇和江寻意的脸上各自一扫,又很快移开,赔笑道:“在下韩福,是前面朝朝楼的护院,在这给贵人请个安。两位公子,这孩子是我那店里面的小厮,被他爹娘卖到这里来的,已经签了死契了,一向有些偷鸡摸狗的臭毛病,我本来想关起来教训教训,没想到一不留神就让他给跑了。冲撞了二位,真是不好意思......小的这就把他带回去。”
云歇这人本来就是没事也能搅出三分事来,挨了那句骂又怎么可能被这一两句话就给轻而易举的打发了,慢条斯理地笑道:“是吗?不过偷一点东西,就要往死了打,居然连烙铁都用上了,贵店的规矩,还真是严厉。哎呀,这开的该不会是黑店吧?”
他刚刚就是看见少年身上的伤痕,才会出手拦他,江寻意站在旁边,听见云歇的话后瞥了一眼,果然见到对方衣服上面开了好几道口子,像是被鞭子抽打后勾破的,露出来的肌肤上有着明显的烫伤伤痕。
还有那朝朝楼,是什么东西?听着就不像个好地方。
他微微皱眉,只听韩福向云歇道:“公子说的哪里话,咱们做的可是正经生意。听公子的口音,您是外地人吧?小的刚才只不过是怕耽误二位公子的行程,若是公子有闲又不能放心,愿意来朝朝楼里坐一坐,亲自查看一下,那小的也求之不得呀。”
云歇回头向江寻意笑道:“你瞧瞧,我可是好久没有见过这么识相的人了。”
江寻意听韩福说的坦荡,倒还真有三分怀疑是自己误会了人家,听云歇这样说轻笑了一下,回道:“倒也是。听你说话而还能保持住风度,光凭这一条,我便要佩服他了。”
他说完以后,忽然感觉身后一个细细的声音带着颤音说了一句:“不能去。”
北风呼呼过耳,要不是修真之人五感灵敏,还真要把这句话给错过去了,江寻意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少年,发觉他正在轻微地哆嗦着,也不知道是冷还是害怕,他于是抬手按上对方的肩膀,低声道:“为什么不能去?朝朝楼到底是做什么的?”
他直截了当地询问,连点安慰和客套都没有,长得也文文弱弱,然而搭在肩头的手掌却意外地传来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道,仿佛一下子就可以感觉到,这个人值得依靠似的。
云歇没有回头,却若有所觉,微微侧过身子,把正在说话的两个人挡在身后,跟韩福东拉西扯起来。
少年不那么害怕了,然而对方袖口传来的幽微冷香还是让他忍不住惭愧又紧张,话说的也结结巴巴的。
在他颠三倒四的叙述中,江寻意也听明白了事情的经过。一开始神情发冷,到后面却是越来越古怪,一双剑眉不由挑起,表情要笑不笑的样子,瞟了眼云歇的背影。
云歇发挥特长,和韩福胡说八道了一会,忽然听见身后的江寻意轻轻笑了一声。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也忍不住跟着露出笑意来,对韩福道:“行,听起来倒像是个风雅的地方,只不过我家里的事情可不是我做主,你等我问问啊。”
云歇说着侧头道:“阿寻,你想去吗?”
江寻意道:“不去。”
韩福:“......”
这人说话也太干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