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丫鬟暗暗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目光落在了案头那本摊开的账册上。
锦瑟一大早就把她这几天整理好的账册给了端木绯,可是端木绯翻了快一上午,却还只堪堪翻了三页,她两眼呆滞,时不时就对着窗外发呆。
碧蝉拉了拉绿萝的袖子,无声地用口型说着,她去找小八哥。
有道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这个时候由聒噪的小八哥来炒一下气氛最好了!
碧蝉拎着裙裾匆匆出了小书房,出去也没一会儿,就又匆匆地回来了,空手而返,面色有些古怪。
“姑娘,”碧蝉在绿萝和锦瑟疑惑的眼神中快步走到了端木绯跟前,“安平长公主府那边送来了几车料子,说是要给您的。”
料子?!端木绯先是怔了怔,接着才恍然大悟地回过神来,想起小定礼的次日她曾和封炎出门去衣锦街溜达,“一不小心”就买了不少料子,封炎当时就说要让安平出面把料子给她送来端木家……
想着,端木绯的神情变得十分复杂,小嘴抿成了一条直线。
她差点忘了,封炎人是走了,可他也没忘了给她布置“功课”,暗示她给他做衣裳呢!
端木绯的五官都皱了起来,数着白嫩的手指,心想:那她从现在开始,给封炎做一身夏裳以及一身秋衫,应该差不多了吧。
唔,上次她给封炎做的那身紫色衣袍也确实“敷衍”了那么一点点,最多,这次她再加做两身,凑个四身新衣将功补过?
端木绯仿佛一下子找到了重心般,三魂七魄归位,心定了不少,吩咐丫鬟们把封炎送来的料子搬一些过来瞧瞧。
丫鬟们立刻招呼着院子里的几个婆子行动起来,没一盏茶功夫,东次间里就堆了近半屋子的料子,一片姹紫嫣红。
几个丫鬟都看得目不转睛,神采焕发,毕竟又有哪个姑娘家不喜欢时新好看的料子的。
端木绯一边慢慢地地环视着这些料子,一边心里琢磨着该挑什么颜色给封炎,印象中,封炎好像穿过青莲色,湖蓝色,紫色,樱草色……
端木绯的目光落在一卷柳黄色的料子上,这个颜色由封炎来穿,应该还不错,只是这料子上的莲花暗纹似乎更适合女子。
端木绯的视线继续往右边扫去,却见这卷柳黄色的料子旁是一卷妃色的料子,颜色粉嫩得很……
端木绯霎时愣住了,呆若木鸡,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她似乎误会了什么……
见端木绯直愣愣地盯着那卷妃色的料子看,碧蝉笑着凑过来说道:“姑娘,奴婢看这卷妃色芙蓉花纹的料子很适合您啊。现在把料子送去针线房,应该还来得及赶制一身夏裳。”
端木绯缓缓地眨了眨眼,抬手捏起了那卷妃色料子的一角,眼神古怪地看向碧蝉,问道:“你觉得这卷料子适合我?”她觉得喉咙突然间有些干涩。
绿萝也走了过来,笑着点头道:“是啊,四姑娘,您看这料子的颜色多鲜嫩,您穿起来肯定好看。”
碧蝉和绿萝你一唱我一和把这卷料子和端木绯都狠夸了一番。
但是端木绯已经听不到了,心神飘远。
她又低头去看手里的料子,精致的芙蓉穿蝴刻丝料子里织入了缕缕金丝作为花蕊和蝴蝶的触须,看着精致而不失华美。
她以白皙柔嫩的指尖轻轻地摩挲着手中的料子,乌黑的眸子里翻动着异常复杂的情绪,如同一颗石子坠入原本平静的湖面,荡起了一圈圈涟漪,久久不曾平息。
是了,这些料子除了紫色、青莲色、湖蓝色、炎色等等这些男女皆适宜的颜色,还夹杂了不少粉嫩的颜色,像玫红色、银红、丁香色……
封炎又不是姑娘家,这些颜色怎么也不适合封炎!
所以……
封炎买的这些料子不是给他自己买的,也不是给安平买的……
所以……
端木绯的指尖下意识地指向了自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封炎那日特意买这些料子莫非不是为了使唤她给他做衣裳,只是单纯地买给她的?!
当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端木绯心头时,她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身旁丫鬟的声音、小八哥的叫声、窗外的枝叶摇曳声都离她远去……
端木绯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处,时间在这一瞬似乎静止了。
丫鬟们再次面面相觑,接着就发现正常了才一盏茶功夫的四姑娘又开始意识恍惚了,连着几天似乎都在发呆,一本《大盛地理志》第七册翻了几天连一半都没翻完。
炎炎六月在端木绯的恍惚中来临了,天气越来越热,如同一个蒸锅般,屋子里开始放起了冰盆,凉丝丝的,连几个大丫鬟没事也不爱出门了。
发了几天呆的端木绯一直到涵星来访,才被转移了注意力。
“绯表妹,你听说了没?”
这天一早,难得休沐的涵星就兴致勃勃地跑来端木家找端木绯唠嗑,秀丽的小脸上神采飞扬。
“这半个月来,京里陆续来了三个女大家!现在整个京城的夫人闺秀都震动了……”
涵星滔滔不绝地把这三人介绍了一番:
第一人是江南知名的琴艺大师钟钰,自二十年前未婚夫过世后,就守了望门寡,只与琴为伴,琴艺之高名满天下;
第二人是江南棋士李妱,这李妱也是个奇女子,出身江南名门,却不愿出嫁,十五岁就自梳,自此寄居道观,自号翠微居士,其棋力之高连远空大师也赞过她天资卓绝;
第三人是章大夫人,是四大世家之一淮北章家这一代的当家主母,章大夫人是个能诗擅画的才女,自闺中起就有不少诗词歌赋流传坊间,令不少才子雅士亦为其折服。
这三个女大家的到来,引得京中不少夫人、闺秀皆是议论纷纷,可以说,是这半个月来,京中最广受关注的话题。
她们三人皆是成名已久的才女,如今一起出现在京城,自然也难免有好事者把她们放在一起评头论足地比较一番,有道是众口难调,这种争论也注定是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
不过,端木绯这些天一直没出门,封炎一走,她总觉得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再加上天气又热,她干脆就闷在家里。
至于端木纭又一向不关注这些事,所以,端木绯还是第一次听说三个女大家来京的事。
“五天前,她们三位还特意一起进宫拜见母后,”涵星越说越是兴奋,扯扯端木绯的袖子,“绯表妹,你可知道她们来京城是做什么的?”
涵星故意卖关子地停顿了一下,端木绯配合地问道:“她们是来干什么的?”她是真的有些好奇,对于这三个女大家,她也是久闻大名。
“呱?”正站在窗槛上的小八哥也好奇地叫了一声,它的神态语气仿佛在说,你怎么不说了?
涵星忍不住伸手在小八哥油光水滑的黑羽上摸了一下,方才答道:“她们打算在京城开办女学,想请母后下懿旨倡导。母后本来有几分犹豫,但是听闻女学主要教导女子三从四德、琴棋书画,觉得也未尝不可,特意去请示了父皇后,这才答应了下来。”
涵星眨了眨眼,小脸往端木绯那边凑近了一些,“绯表妹,父皇还说,我们几个公主虽然有太傅在教,但是每旬也可以去女学上上课……绯表妹,你要不要一起去?”涵星一脸期待地看着端木绯。
端木绯抿嘴浅笑着,一脸的乖巧。
当她刚才听涵星说皇帝让几位公主也去女学的时候,心里就有某种不详的预感。
但凡这种事,一旦公主们去了,下头的臣女们总要跟跟风的,不好不去,那么,自己舒舒服服的逍遥日子岂不是就没了?!
“涵星表姐,你也知道,我身子娇弱得很,一向受不了暑热,”端木绯装模作样咳了两声,表情真挚地看着涵星,“这大热天的,我还是别出门得好。”
端木家公中的冰是有份例的,各房若是不够,可以自己买,端木纭就算亏待自己,也不会亏待端木绯,加之李氏的嫁妆已经拿回来了,光是租子就有不少,所以,长房早就提前买了不少冰存着,任着端木绯随意用。
涵星一面摸着小八哥,一面随意地扫了角落里的冰盆一眼,再看看脸色红润的端木绯,觉得她装病装得一点诚意也没有,努努嘴,娇气地说道:“到时候,本宫一定要你陪着!”届时,她亲自来端木家接人就是了。
端木绯只是抿嘴笑,心想: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候的事,到时候再说吧。
表姐妹俩相视一笑,颇有一种“各怀鬼胎”的感觉。
“绯……哎呦!”
涵星才刚开口,就被小八哥不耐地在她手背上啄了一下,一脸嫌弃地看着她,仿佛在说,你还有完没完了!
“小八!”端木绯不悦地皱了皱眉,小八哥委屈巴巴地叫了一声,用翅膀指了指涵星,好似在为自己申辩。
涵星看得小家伙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心都要化了,急忙道:“是本宫不好……小八,你最乖了!”
小八哥在原地跳着脚,那得意洋洋的样子好像在说,那是自然。
端木绯看着这一人一鸟,心底暗暗摇头:这只小八啊,真是被惯坏了。
涵星殷勤地给小八哥洒了一些细碎的小米,又陶醉痴迷地看着它“吧嗒吧嗒”啄小米的样子,好一会儿,她才又想起了端木绯,朝她望去,问道:“绯表妹,外祖父解了你的禁足没?”
端木绯忙不迭点头,大眼亮晶晶的。
那也是一个意外的收获了。
那天封炎带她出去玩被端木宪逮了个正着后,她本来还担心会被端木宪训斥一顿,再延长她禁足的时间,没想到反而阴错阳差地又重获自由了。
端木宪意识到已经关不住端木绯了,想着这几个月京里的形势也好了,也就由着她去了,也就是端木珩每次一逮着她,就要唠叨上几句,让她别只顾着玩耍,荒废了学业云云。
端木绯“听话”极了,从那次送走了封炎后,大半个月了也没出过门。
她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大概或许是因为天太热了吧,以致她懒洋洋的,每天跟小狐狸一样啥也不想干,直到今天涵星来访,才让她提起些劲来。
“绯表妹,那我们出去玩吧!”涵星兴致勃勃地提议道。
两人一鸟一拍即合,说走就走地出门了。
懒洋洋的小狐狸慵懒地望了她们一眼,大热天的,它除了吐舌头,完全不想动一下。
六月的空气仿佛被火炉烘烤过似的,天气又闷又热,直到钻进涵星的马车,端木绯才长舒了一口气。
没一会儿,马车就载着二人一鸟离开了端木家,难得可以出门的小八哥龙心大悦,主动把头凑到涵星掌下,恩准她抚摸自己。
涵星喜不自胜,陪小八哥玩了一会儿后,才道:“绯表妹,今天钟先生应邀去露华阁参加凝露会,想来那里热闹得很。”一想到又有热闹可以看了,涵星的眸子就像是那发光的宝石一般,璀璨生辉,“我们去露华阁怎么样?”
端木绯从善如流地应了一声。
她正在吃着一碗冰镇过的糖蒸酥酪,满足地眯起了大眼,觉得涵星真是会享受,这间马车布置豪华不说,还有冰盆和冷饮点心,就算出门游玩也不热。
唔,要不她也跟姐姐说说,给她改造一辆冬暖夏凉的马车?
“去露华阁!”涵星对着外面赶车的小內侍吩咐了一声,跟着又想到了什么,摸着小八哥的手指停了下来,“绯表妹,你没收到凝露帖吗?”
端木绯又送了一勺糖蒸酥酪到口中,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
涵星有些惊讶地脱口道:“不会吧。”难道是露华阁不小心把端木绯给漏下了?
涵星随即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提醒道:“绯表妹,付家那个付盈萱是那位钟先生的徒弟,你知道吧?”
付盈萱与端木纭姐妹俩之间的“龃龉”在去岁牡丹宴时发生在众目睽睽下,也算是众所周知了,钟钰是付盈萱的师傅,人难免有护短之心,也许会导致场面有些尴尬。
端木绯不以为意地“哦”了一声,她早听闻过这位钟大家的名字,去凝露会看看也不错。
她又美美地吃起她的糖蒸酥酪来,心道:这宫里的御厨就是不简单啊,一碗简简单单的糖蒸酥酪做得恰到好处,入口即化,奶香萦绕唇齿之间。
赶车的小內侍熟门熟路地把马车赶到了中盛街上的露华阁,涵星常来露华阁玩,这里待客的那些侍女基本上都认识她,一见她来了,也不查凝露帖,就迎她和端木绯进去,穿过一个庭院,一路来到了后头的凝露轩。
一楼四面的三交六菱花槅扇全数关上了,将烈日挡在外头,四个角落都放着冰盆,厅堂里的气温清凉如水,正正好。
今天的凝露轩比往常还要热闹,一片珠光宝气,不少贵女都收到凝露帖来了,其中也有一些姑娘是认识涵星的,纷纷上前问安。
“参见四公主殿下。”众女皆是屈膝给涵星行了礼。
在场的姑娘中也有不少认识端木绯的,有几位最近还曾与母亲一起拜访过端木家,也相携上来给端木绯见礼,其中一对十三岁的双胞胎少女最引人注目。
“端木四姑娘,涵芳园一别,别来无恙。”一模一样的两个少女落落大方地上前,对着端木绯福了福,声音整齐划一。
这两位姑娘正是路夫人的一双女儿路燕娇和路燕舒姐妹俩。
“路大姑娘,路二姑娘。”端木绯也笑着与这对姐妹回了礼。
端木绯每次看到她们俩都觉得有趣极了,不动声色地找着她们俩的差异,看来看去,也只注意到姐姐打了耳洞,妹妹的耳朵却是完好无损。
端木绯在看这对双胞胎,四周的其他人则在看她,一道道神色各异的目光投诸在了她身上,其中有羡慕,有恭敬,有嫉妒,有敬而远之,也有不以为然……
端木绯又不是睁眼瞎,自然也感觉到了,只觉得自己好像是成了被围观的藏品般,心里觉得有些奇怪:她都两个多月没出门了,也没做什么惊世骇俗或者天怒人怨的事啊。
又或者……
端木绯转头看向自己的右肩,她们其实不是在看她,而是在看小八哥?
“呱?”
觉得自己好像又一次蒙冤的小八哥委屈而疑惑地叫了一声。
“绯表妹,我们先坐下说话吧。”涵星神情亲昵地挽着端木绯往前走去。
凝露轩里,已经整整齐齐地摆好了一张张案几和坐席,原来坐在上位的姑娘是耿听莲,如今涵星来了,这个上位自然而然就要给涵星坐。
耿听莲识趣地主动让出了上位。
涵星今日来凝露会是临时起意,所以,露华阁并没有事先安排她的座次,以至于耿听莲退让后,只能让人在另一张案几后又加了一个座位,与一位相熟的闺中密友坐在了一起,其他姑娘也纷纷落座。
耿听莲面色微微一僵,深吸几口气后,很快就又恢复了平静,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涵星身旁的端木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