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抱琴这一说,着一袭蓝灰色仙鹤纹刻丝褙子的李妱难掩惊讶地捏了捏手里的佛珠,扬了扬眉。
“我就说嘛,”戚氏睁开温润的眼眸,勾唇笑了,“端木家的这个小姑娘啊,天姿聪颖,乃是惊才绝艳之人……怕是不亚于宣国公府的楚大姑娘,她什么都好,也就是性子有些懒散,我估摸着她是怕你瞧中了她,非要让她来女学上课,干脆就先溜了。”
戚氏几乎把端木绯的心思摸了个十之八九,听得李妱忍俊不禁地也跟着笑了。
之前戚氏也说过类似的话,不过当时李妱还有几分不相信,她看过端木绯前年在猎宫摆的残局,也觉得这个小姑娘在棋道上有几分才华与灵气,却不曾想到她的棋道竟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称之为“奇才”也不为过。
更令她惊讶的是这个小姑娘年纪小小的,对于那些世俗虚名却全不在意。
一旁正在饮茶的钟钰不知何时从茶水里抬起头来,手里的粉彩茶盅停顿在了半空中。
钟钰眸光微闪,想到了端木绯信手改编的那一曲《兰风吟》,想到了那日露华阁中发生的一幕幕,又想到了她的徒弟付盈萱……
钟钰把茶盅放在一旁的方几上,茶盏和茶托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引得另外两人朝她看去。
钟钰抬眼看着二人,正色道:“依我所见,端木四姑娘确实天资卓绝,才学过人,然而美中不足的是,她的性子上委实有些偏短……目下无尘,苛以待人。”
在钟钰看来,端木绯没过来拜会她们三人,也等于又一次验证了自己对她的看法。这个小姑娘自恃才学过人,便失了谦卑之心,完全不把长辈放在眼里。
有才无品之人走不远。
戚氏知道钟钰对端木绯的心结,倒也没打算硬说服对方,只是温声道:“阿钰,这个小姑娘有意思得很,日久见人心,你与她多处处就知道了。”
“是啊,日久见人心。”钟钰意味深长地附和了一句,说着,她站起身来,“我去出题了。”
钟钰款款地离开了稍间,戚氏看着她的背影笑而不语。
水阁里一片嘈杂喧阗,那些公子姑娘还围在最后两局棋旁,三三两两地讨论着。
钟钰的出现一下子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也让原本嘈杂的厅堂瞬间安静了下来。
钟钰在一方红漆雕花大案前停下了脚步,抬手做了一个手势,丫鬟就把一张绢纸放在了案上。
钟钰朗声道:“这张残谱是我去岁偶然所得,谁能补全这段曲子,就来稍间见我。时限为半个时辰。”
钟钰言简意赅地说完后,就又转身离去了,优雅而从容。
不少姑娘家都围了过来,看了会那张残谱后,没一会儿,人就陆陆续续地散开了。
在场公子姑娘们有不少是官宦人家的子弟,自是通琴棋书画,可是会弹琴,却不代表会谱曲,便是有人擅长谱曲的,那也得找个安静的地方试弹拟谱。
陶三姑娘凝神看了那张残谱许久,默默地把它背了下来,然后对着身旁的陶子怀道:“二哥,我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参详参详。”
陶三姑娘的眸子里绽放着明亮的光芒。
今日来报名参加考试的约有四十名姑娘,经过上午的考试后,已经淘汰了不少。
这一次是女学第一次招收学生,名额不多不少,二十名而已,陶三姑娘知道以她的表现想要入学已经十拿九稳了,但是,这还不够。
她出身寒门,家中以耕读传家,父祖辈几代读书,直到父亲这一代才中了进士。
她不比那些权贵世家的姑娘,她们自出生起,就高高在上,如众星拱月。
而她,如果不想泯然众人,如果她想要扳回一城,想要让三位大家另眼相看,就必须更加出色才行。
陶三姑娘去了隔壁的偏厅,端木珩也与几个同窗道别,他打算去找那两个不省心的妹妹。
出了水阁后,端木珩随意找了两个丫鬟打听了一番,就知道端木绯和涵星去了湖对面的暖亭。
端木珩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是失笑:这两个丫头倒是会找好地方……也是,说到吃喝玩乐,她们俩一向最投契,也最“用心”了。
端木珩本来以为这对表姐妹正围在炉边吃栗子,可到了那里,才发现暖亭里不止是她们俩,还有一个披着一件丁香色百鸟朝凤刺绣斗篷的陌生姑娘,背对着自己。
“端木四姑娘,是不是你把北郊的那个温泉庄子要走的?!”那位姑娘气势汹汹对着坐在扶栏长椅上的端木绯质问道。
“……”端木绯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几步外的章若菱。
章若菱没给端木绯说话的机会,继续道:“端木四姑娘,就算我父亲一开始有错,害姑娘摔了一跤,他也是无意,姑娘你先撺掇我的父母义绝,现在还仗势欺人,强买走了我家的庄子,未免欺人太甚了吧!”
章若菱越说越是激动,义愤填膺。
京郊的温泉庄子是公中的产业,祖母从前就跟她说过,以后给她当嫁妆的,现在偏偏被“买”走了。
虽然她不知道家里为什么会突然卖庄子,但是章家又不缺银子,肯定是端木绯仗势欺人之故!
嫡母与父亲义绝,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到现在,各种流言还未平息,以致她这一个月根本就不敢、也不能不出门……
甚至于,只要她留在京城一天,这种非议怕是就不会停止。
她已经认了,只想着等父亲养好身子后就回淮北去,却没想到父亲与她一退再退,这个端木绯还不肯罢休,连她的嫁妆也要夺走!
端木绯眼角一抽,难免心生一种有其父必有其女的感慨。
她耐着性子道:“章姑娘,章家长辈皆在京中,姑娘若是有什么疑问,自当去问问自家长辈,而不是来找我这个外人。”
涵星不悦地对着一旁的宫女从珍娇声道:“本宫和表妹在这里吃栗子呢,别让阿猫阿狗的都靠过来,坏了本宫的胃口。”
从珍最了解自家主子的脾性,知道她已经在爆发的边缘,急忙上前了两步,挡在了端木绯与章若菱之间,对着章若菱伸手做请状,“章姑娘,请。莫要为难奴婢了。”
章若菱眉心紧蹙,昂首看着从珍,不肯离开,咄咄逼人地又道:“端木四姑娘,今日姑娘若是不说出个所以然来,我是不会走的……”
涵星皱了皱眉,越发不悦。
这还是世家女呢,与那等撒泼的市井无赖有何异?!自家事不在自家解决,非要揪着一个外人不放,简直莫名其妙!
“二姐姐!”
这时,一个清亮如莺歌的女音自端木珩身后传来,端木珩还来不及转身,就见一个披着雪青色镶兔毛斗篷的少女不疾不徐地从他身旁走过,径直走向了前方的暖亭。
十四岁的少女长着一张玉雪可爱的面庞,白皙细腻的肌肤在冬日的阳光下泛着如玉的光泽,身姿优雅,气质婉约。
这不是岚表妹吗?!端木绯眸子一亮,心道:岚表妹正好可以来跟她们一起吃栗子。
“五妹妹。”章若菱看着款款走来的章岚,神色有些微妙。
章岚得体地给涵星和端木绯见了礼,然后就笑盈盈地看向章若菱,一双墨玉般的杏眸明亮澄澈,“二姐姐,原来你在这里啊,让我和我娘好一阵找,我们快走吧,免得我娘担心。”
章若菱眸色暗沉,樱唇紧抿,一眨不眨地看着几步外对着她盈盈而笑的章岚。
她不是傻子,如何不懂对方分明就是在拿二婶母楚氏压自己呢!
她这个五堂妹一贯喜欢装模作样,平日里看着亲亲热热,其实心里一直看不起自己。
也是啊……
人家的生母是堂堂楚家嫡女,而自己呢,不过是一个犯妇之女……
“如果我不走呢?”章若菱缓缓道。
章岚一双漂亮的杏眼看了看章若菱,又看了看端木绯,目光明亮,神情温婉安然,意味深长地说道:“二姐姐,我娘常教导我,莫要强人所难。”
章若菱的脸上登时火辣辣的,心里又羞又恼:章岚说得倒轻巧,与父亲义绝的是自己的嫡母,要是这事发生在章岚身上,她还能这般从容吗?!她还能说出这种风凉话吗?!
不,这事根本不可能发生在章岚身上,虽然她们俩都是章家女,处境却是截然不同。
她是嫡,自己是庶。
她有亲娘教导,而自己呢……
“是的,我是庶女,比不上五妹妹你这个嫡女……所以你就可以对我这个姐姐颐指气使吗!”章若菱硬声道,一字比一字冰冷,一字比一字愤懑。
章若菱的心里委屈极了,压抑在心中许久的不满在这一瞬彻底失控了,如火山爆发般激烈地喷涌出来。
从小她就被养在戚氏膝下,小时候,长房就她和长兄两个孩子,她完全没有嫡庶之别的意识。
虽然她知道自己还有另一个娘,但是嫡母亲待她和长兄宛如亲生,慈爱中不失严格,他们兄妹的一应用度都不差。
直到长大点后,她听到三房的妹妹与乳母私下嘀咕,说她一个庶女真把自己当嫡女了,还说她不过是仗着祖母和她生母一样姓田就飘飘然了,她这才知道原来她的生母是妾,她是庶出女,她生来低人一等。
她不甘心,为什么她偏偏托生在了一个姨娘的肚子里,为什么嫡母不是她的亲娘!
渐渐地,她越来越少回生母那里,她一直待在嫡母身边,努力地讨好嫡母。
嫡母让她学什么,她就学什么;嫡母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她想着嫡母膝下无儿无女,可以把自己当成亲女儿,把自己过继到她名下,自己以后一定会好好孝敬她的,把她当做真正的母亲的!
偏偏她所有的希望和对未来的憧憬都让端木绯破坏了,她努力了十几年,却被端木绯在短短三个月中摧毁了。
她的世界一下子崩塌了……
义绝前,她去求了嫡母好几次,嫡母没有迁怒自己,却也不像从前一样事事顺着自己,嫡母与自己像是忽然间有了一层无形的隔阂,任自己怎么苦苦哀求,嫡母都毫不动容。
嫡母说,花开花落花无悔,缘来缘去缘如水,她与章家的缘分尽了。
说什么生恩不如养恩大,她把嫡母视作亲母,可是嫡母却不是,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不是嫡母的亲女,嫡母才会抛下自己和父亲决然离去!
是啊,自己是庶女!
庶女终究只是庶女,十几年的母女之情也抵不过端木绯三言两语的挑拨……
端木绯,还有章岚,这笔账她记下了,她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章若菱的眸子里是似燃起了两簇火苗,狠狠地瞪了端木绯和章岚一眼,拎着裙裾,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