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胜门忽然警戒封路,官军将进出的闲杂人等挡在路旁,清空道路等待大人物通过。
百姓枯等了好一阵子,才看到一辆没有标记的豪华四轮马车,在一队锦衣卫的护送下,缓缓驶入了京城。
马车上,张居正须发散乱的靠坐在车壁上,目光涣散的看着窗外景色变幻,任泪水无声流淌,已经他的前襟打湿了大片。
不管怎么说,那是生他养他,教他读书的亲爹啊!
自打嘉靖三十六年,结束三年休假返回京城后,他便一头扎进了政坛中,先是担任裕王府讲官,继而辅佐存斋公倒严。
当时他心说,等消灭了严党,玉宇澄清后,再回家探望父母。
然而严党倒台,进入隆庆朝被超擢为大学士后,却更加深陷政治斗争不可自拔,一刻都不敢松懈。
他只能把探亲计划推迟到自己当上首辅后了……
终于把对手一个一个靠走挤走,坐上了首辅的交椅。但上位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他是为了改革,而不是作威作福的!
于是又殚精竭虑的开启了万历新政,还要悉心教导小皇帝,满足他娘的一切要求,结果依然没有时间回乡……
直到今年因为皇帝订婚、清丈田亩,错过了见父亲最后一面的机会。他已经整整二十年没回过荆州,没见过自己的老父了!
总想着明年就回去,忙完这一波就回去,谁承想此刻竟成永别……
哪怕张居正的胸中有日月山川,此刻也被二十年不回家的愧疚感,给彻底淹没了。
等到马车直接驶入府中,紧紧关上府门后,游七打开车门,便看到自家老爷的两眼已经肿成桃子。
“老爷节哀啊!”游七赶紧挤出两滴泪,扶着哭得昏天黑地的张居正下了马车。
“快,给不谷披麻戴孝,准备灵堂。”张相公一下车,便嘶哑着声音吩咐道。
他可是当朝首辅,不管怎么着,都不能一闻报丧就马上回老家。怎么也得先报告皇帝,请求恩准后才好回家丁忧。
走流程的这段时间,作为孝子必须要先在当地扎一个灵堂,为先人远程守灵,遥寄哀思。
但这样一来,肯定什么都藏不住了……
“呃,是……”游七担心张居正因为陡闻噩耗昏了头,迟疑一下,还是小声提醒道:
“不过老爷,这是姑爷那边飞鸽传书提前报的信。省里发的八百里加急,还得两天才能到,更别说三公子正式来报丧了……”
“你什么意思?”张居正冷冷问道。
“奴才的意思是,是不是先把消息压一压。赶紧私下通知冯公公、李部堂他们,大家商量下对策,提前做好准备?”
张居正目光怪异的看他一眼。不错,按说这样最稳妥,但你丫是不是应该沉住气,等我打完球回来,关上门再说?
结果倒好,一惊一乍跑那一趟,当众给不谷来个晴天霹雳,别人什么味儿品不出来?
信不信今天不公开,明天就满城风雨,说什么怪话的都有?
唉,没办法,一个奴才你能指望他多聪明?
张相公看了游七一会儿,看得他浑身发毛,才暗哑着声音道:“摆灵堂!”
“是!”游七一个激灵,不敢多言。
张居正也没精力跟他计较,接着吩咐道:“去翰林院叫嗣修请假丁忧。让李先生来起草丁忧……算了,还是我自己写吧……”
张居正当然有幕僚,但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跟得上他的思路,配得上给他出谋划策?
他又是个脾气可怕的细节控,真有本事的人,也受不了他这份窝囊气。不信你看赵公子爷们是怎么供着孤蛋画家和双蛋作家的。老两口在万历元年被赦免后,便放了长假,到处撒欢玩乐去了。
赵守正还时不时写信问候,让他们好好玩,不急着回来……结果一玩就是五年。赵昊可是一天工钱没短他们的……
不然你根本就留不住这些才华横溢却又被社会反复毒打到不正常的变态。
张居正怎么可能供祖宗一样供着这些变态呢?所以找来找去,最后也只是请个写写算算,草拟些不重要的文稿的西席罢了。真正重要的文件,还得他自己来。
像这种跟皇帝请长假,有无数事情要嘱咐的奏章,更不能假人之手了。
很快,丫鬟为老爷除下华丽的衣着,帮他换上青衣角带。
府上的下人也全都麻利的披麻戴孝,然后一面在前院搭设灵堂,一面把所有红灯笼之类的全部收起,在朱漆大门和绿色窗户上贴上白纸……
等着灵堂设好的功夫,张居正便提笔在纸上写下《乞恩守制疏》:
‘本月十五日,得臣原籍家书,知臣父张文明以九月十三日病故。臣一闻讣音,五内崩裂。哀毁昏迷,不能措词,惟有痛哭泣血而已……’
张相公的眼泪再次一滴滴落在稿纸上,打花了刚落下的笔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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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间,游七领命而出,先让人去东厂告诉徐爵一声,叫他赶紧通知宫里。他自己也换上孝服,赶去翰林院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