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的一对木轮徐徐转动时,压在地面的积雪上发出“咔呲咔呲”的声响。
吉尔斯和另外两位西北部族的亲王作为代表来了公主府,当温无宸抵达浩然厅时,他们三人已经在厅堂里翘首以待了。
可是,他们没想到的是来见他们的人竟然不是封炎,而是一个双腿不良于行的残废。
吉尔斯以及两位亲王隐约还记得在千雅园的接风宴上见过温无宸,猜测对方大概是公主府的幕僚。
三人面面相觑,脸色登时就变得很难看,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
他们见不到岑隐也就罢了,居然连一个小小的公主之子都狂妄至此,用一个幕僚来打发他们,这个封炎简直是目中无人!
吉尔斯本来还打算好声好气地与封炎讲道理,此刻再也压抑不住心口的怒火,怒声质问道:“封炎人呢?”
随从一直把轮椅推到了上首,又有丫鬟上了茶。
温无宸在吉尔斯三人凌厉的目光中,依旧是云淡风轻,温声道:“三位王爷,公子有客,不便见各位。”
吉尔斯亲王的眉心跳了跳,一旁的塔士库尔亲王出声讽刺道:“不便?敢问他有何要事,竟然连出来见我们一见也不行!”他该不会是怕了吧?!
温无宸微微一笑,文质彬彬,他通身那种温和的气质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很难生出恶感来。
“我家公子行事一向随心所欲,在下劝王爷还是莫要弄巧成拙得好。”温无宸淡定从容地说道,话中意味深长,“恕在下直言,三位王爷与其来找我家公子,还不如另辟蹊径!”
一句话说得吉尔斯三人怔了怔,不找封炎,他们还能找谁?
听着温无宸的语气似乎意有所指,吉尔斯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达延亲王清清嗓子,还算客气地问道:“还请先生为吾等指点一条迷津。”
“王爷客气了。这朝堂上下谁人不知有两个大红人在皇上跟前最为得宠。”温无宸说得含糊不清,“三位王爷可知道众位为何会来京朝贺?”
吉尔斯三人又楞了一下,一个名字自然而反地浮现在心中——
卫国公耿海。
他们早就听说了,是卫国公耿海跟皇帝提议让各族进京朝贺,同贺新春。
是了,卫国公自今上登基后,就一直深受圣宠,手掌五军都督府,今上跟前的两个大红人,要是岑隐算是一个,那另一个自然是卫国公了。
这要是卫国公肯出面去见皇帝,为他们的儿女说说情,皇帝一定听得进去。
况且——
与其与封炎这个蛮不讲理的纨绔子弟打交道,还不如去求求卫国公呢!
想着,吉尔斯有些迫不急待地站起身来,打算立刻就去卫国公府。
达延有些迟疑道:“吉尔斯,其实昨天我日哈朗去过卫国公府,但是卫国公府最近闭门谢客。”
吉尔斯和塔士库尔皱了皱眉,轮椅上的温无宸放下手里的青花瓷茶盅,似是不经意地随口问了一句:“王爷可知卫国公为何闭门谢客?”
达延早就打听了,就把关于那位道姑和天命凤女的事一一说了。
“原来是这样。”温无宸面露沉吟之色。
而吉尔斯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卫国公要是闭门谢客,他们与他交情也不深,又如何才能见到他,请他出手相助呢?
“王爷要是这么直接冲去卫国公府,自然是见不到卫国公的。”温无宸忽然又道,引得其他三人齐刷刷地看向他。
温无宸温文尔雅地接着道:“我们中原人行事讲究‘规矩’,像三位王爷这般没有任何准备就横冲直撞地跑去卫国公府,便是应了中原的一句俗语:无头的苍蝇,瞎碰。”
“你说什么?!”塔士库尔气得拍案而起,瞪着温无宸的铜铃眼几乎喷出火来。
空气里霎时间变得紧绷起来,剑拔弩张,外面寒风呼啸,吹得那枯黄的枝叶摇曳不已,枝干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达延拉了拉他的袖子,示意他别急。
仔细想想,其实温无宸说得不无道理,他们这两天确实跟无头苍蝇似的,一会儿跑去内阁找几位阁臣,一会儿跑来公主府,要是像现在这样直接冲去卫国公府恐怕又是无功而返。
温无宸又是一笑,“在下也是好意提醒。在中原,这求人办事要求到人心上。三位王爷听不听得进,在下就管不着了。”
“来人,替我送客。”温无宸没再与他们多说,直接让丫鬟送客了。
没一会儿,公主府的角门就“吱”地又关闭了。
吉尔斯三人在门外的巷子里面面相觑。
塔士库尔开口道:“吉尔斯,求人办事要求到人心上……”现在卫国公最挂心的事想必就是“天命凤女”了吧……
吉尔斯翻身上了马,又看了看那道闭合的角门。
刚才那个残废有些话倒也没说错。中原人办事绕绕弯弯,讲究所谓的“规矩”,就算是他们直接去卫国公府,说是来日会重礼酬谢,怕是卫国公也不会信,只会敷衍他们罢了。
看来——
“得让卫国公先看到我们的诚意才行……”吉尔斯缓缓道。
另外两位王爷面面相觑,“你的意思是……”
吉尔斯的眼神更深沉了,眸底掠过一道利芒。
要是他们联合西北各部族的亲王、郡王们,一起上书请皇帝册封耿五姑娘为太子妃,那必能投其所好地让卫国公领他们的情,念他们的好。
只要有卫国公出面,他们的儿女们就能从牢里放出来,而且,还能交好卫国公,这岂不是一箭双雕?!
“我们先回四夷馆!”再行商议。
吉尔斯一夹马腹,策马而出,他既没有戴斗笠,也没有围斗篷,完全无视四周那飘飘扬扬的大雪,飞驰而去。
马蹄声渐行渐远,唯有雪花依旧纷飞。
府外府内,皆是如此。
随从又推着温无宸的轮椅返回暖亭,远远地,就听到一阵清越的琴音随着寒风传来,琴清,梅清,以最清之琴声谱写最清之花,正是一曲《梅花引》。
温无宸抬手示意随从停了下来,就在距离暖亭两丈外的地方停了下来,看着暖亭中的三人,少女专注地抚琴,一旁的那对母子听得入了神,空气温馨而祥和,美得好似一幅画。
温无宸静静地看着他们,温润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狭长的眸子温暄明亮。
须臾,琴声止,掌声起。
端木绯把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抬眼正好就看到了暖亭外的温无宸,甜甜地笑了:“无宸公子。”
青衣随从继续推着轮椅,这一次,推回到了暖亭中。
安平随口问:“他们都回去了?”
温无宸浅浅一笑,颔首道:“四夷馆里……想必有的‘热闹’了。”
端木绯在一旁很乖巧地地给温无宸奉了茶,并把琴后的位置让回给他。
封炎殷切地看着她,他也想喝蓁蓁亲手泡的茶。
在那夺目逼人的凤眸下,端木绯很怂地照做了,封炎满足地笑了,“这一次,他们的折子会顺利递到御前的。”
他那璀璨的笑容中带着一抹狡黠。
她什么也没听到,端木绯在心里对自己说,脑袋放空地继续饮茶。茶好,琴好,梅好,雪好……好像都挺好的。
温无宸没有说话,只是随手在琴弦上撩拨了一下,琴声铮铮,金戈声起。
这一段似是取自《围魏救赵》……咳咳,别瞎想了。端木绯又习惯地放空脑袋,魂飞九天,直到安平唤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来。
“绯儿,这把琴有什么不对吗?”安平扬了扬眉,看端木绯盯着温无宸这把琴好一会儿了。
端木绯抿嘴一笑,没话找话:“无宸公子这把琴好像很新。”
温无宸怔了怔,笑道:“这把琴还是我去岁闲着无事开始制,到了今年五月才制好。”之后,他和封炎就启程去了蒲国。
原来这是无宸公子亲手制的琴。端木绯眸子晶亮,难怪这琴如此之妙,无宸公子不愧为无宸公子,真真是无所不精。
“我也在制琴呢,已经完成八九成了,等我制好了,也请无宸公子听听我的琴……”
端木绯笑眯眯地与温无宸聊起了制琴之道,从选材开始,二人侃侃而谈,聊得投契极了,颇有一种恰逢知音的感觉。
封炎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神采飞扬的端木绯,眸光微闪,眼神恍惚了一下,将眼前这张脸与记忆中的那张脸重叠在一起。
他的阿辞,他的蓁蓁,永远是他心中最璀璨的那颗明珠。
时间悄悄流逝,眼看着快要正午了,子月来请示安平是否移步花厅,摆午膳。
她话音还未落下,就又有人来了,一个干练的青衣女子行色匆匆地来了,抱拳禀道:“殿下,公子,吉尔斯亲王他们的折子已经递进宫了。”
封炎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喃喃道:“再过一个时辰,就差不多该把人都放出来了……”
说着,封炎转头看向身旁如一尊雕塑般站着的阿敛,“阿敛,你跑趟五城兵马司,传我的话。”
阿敛和青衣女子很快都退下了,四周又静了下来。
“……”端木绯的表情不知何时又变得呆滞起来,就像是一尊粉雕玉琢的玉娃娃般,眼神空洞,心里是一言难尽。
一个时辰后,当赫鲁、罗兰郡主等人从五城兵马司衙门的大牢里被放出来后,那些部族王公们才算放下心来。
这次的事办得如此顺利,让吉尔斯等人都觉得他们这一次是做对了。
他们围在一起商议了一番,因为卫国公府闭门谢客,他们就特意准备了一份重礼派人送去,然后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回了千雅园。
然而,他们的这份礼单在第一时间就被抄录了下来,递到了皇帝的御前。
养心殿的暖阁里,静悄悄的,唯有烛火微微跳跃的声音和庭院里的呼呼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