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越想越觉得如此,脸上不露声色,笑眯眯地说道:“涵星,那我们就沿着湖去你说的白塔走走。”
皇帝一边说,一边在内侍的搀扶下站起身来,又掸了掸袍子,优雅而不失率性。
“父亲。”舒云紧跟着也站起身来,“女儿觉得外边有些冷,想去玉林街找间茶楼小坐。”
这天气是有些冷,皇帝就随口应了。
舒云对着皇帝行礼后,就带着宫女退下了。
涵星撅着小嘴抱怨了一句:“要不是爹你把我们叫回来,现在这会儿,没准我和绯表妹都爬到塔顶了。”
皇帝又被她逗笑了,随口道:“你陪着你爹我去,这叫孝顺。”
舒云才刚走到了一丈开外,自然也听到了这句话,身子微僵。被涵星这么一挑拨,岂不是显得自己不孝顺了?!
封炎也同样不太满意,他本来是想自己带蓁蓁在周围玩玩的,怎么皇帝父女俩非要拽着他的蓁蓁不松手呢!……一个两个真没眼色!
一行人在皇帝父女俩的说笑声中渐行渐远,站在原处的曾元节脸上很是尴尬。
他当然也想跟着一起去,本以为以这段时日皇帝对自己的宠信与看重,应该会主动召自己随驾,没想到皇帝连看也没看自己一眼,似乎已经完全把自己给遗忘了。
他身旁的另外四个学子暗暗地交换着眼色,其中一个青衣学子轻声安慰道:“曾兄,官家想来是一时忘了。”
“是啊。”另一个棕衣学子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官家要惦记的那可是天下,哪有空注意这些细节。”他的话中透着一丝嘲讽。
四个学子神情各异,有的宽慰,有的幸灾乐祸,有的觉得曾元节也不过如此,被一个太监压得哑口无言……
就在这几人复杂的目光中,皇帝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了红梅林中。
由涵星带路,皇帝一行人很快就来到了他们之前观白塔的地方,皇帝有些意外,脱口赞道:“妙!最妙是雪湖!”
涵星得意洋洋地说道:“父亲,我就说这里的雪景好吧!我不会作诗的人都想赋诗一首了。”
皇帝忍不住就朝李廷攸又看了一眼,心里有些无语:哪有姑娘家就这么把自己不会作诗挂在嘴边的,外人听了还以为慕家公主都不学无术呢!……不过,李家反正是武将,应该不在意吧?
皇帝“啪”地收起折扇,本来想回京再定下这门婚事,看来还是得再快点。
哎,他当个爹容易吗?给女儿挑驸马简直比他当皇帝还难!!
想着他这几个不省心的女儿,尤其是舞阳,皇帝心里长叹了一口气,唤了声:“阿隐。”
岑隐应了一声,不疾不徐地走在皇帝的身侧。
湖畔的雪景清冷幽静,不少游人都沿湖往前走着,在雪白的积雪上留下一道道凌乱的脚印。
“嘎吱,嘎吱……”
一行十数人三三两两地并行,一双双鞋履踩在湖畔厚厚的积雪上,发出细微的声响,愈显宁静祥和。
“你觉得刚才那几个举人怎么样?”皇帝一边沿着湖畔往前走,一边把手里的扇柄往掌心敲了敲,“朕想从他们中挑一个为驸马。”
涵星在后面当然听到了,就像是被喂了一口黄连,五官都皱在了一起。她就知道!
涵星连忙伸手拉了拉端木绯的袖子,对她投以求助的眼神,怎么办,怎么办?
她心里不禁想起了端木贵妃,觉得母妃真是太不靠谱了,上次明明说她会帮自己的,怎么还没打消父皇的这个蠢念头呢?!
“老爷,”岑隐阴柔的声音自前面传来,如常般从容优雅,“您可打算用这几个举人?”
皇帝怔了怔,阿隐的话乍一听文不对题,细细一品,又似乎透着几位意味深长的感觉。以阿隐的性子,不会说废话。
涵星看着皇帝若有所思的侧脸,更紧张了,压低声音凑到端木绯的耳边道:“绯表妹,你得给我出个主意。”
端木绯安慰地拍了拍涵星的手,一点儿也不担心。
跟在两人身后的李廷攸隐约也听到了,脚下的步子缓了缓。
这娇滴滴的小公主要选驸马了?!
他目光复杂地看着前方惊慌失措的涵星,心口忽然有种古怪的钝痛,又似乎像是中暑般有些闷。
周围又静了几息,远处隐约传来游人的说笑声,若有似无。
皇帝忽然停下了脚步,转头问身旁的岑隐道:“阿隐,你怎么看?”
后方的文永聚也忍不住把耳朵竖了起来,屏息听着。
岑隐微微一笑,还是如常般气定神闲,云淡风轻,“臣以为这些举子不堪大用。”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寒风一吹,声音就消散在了风中。
而距离岑隐不过才五六尺远的文永聚当然听到了,暗道果然。
岑隐这个人一向锱铢必较,因为这些个举子适才得罪了岑隐,所以岑隐这是要断了他们的前程!
岑隐果然是个心胸狭隘的阴险小人,别人不过在言语上得罪几句,他就要十倍百倍地还之,令对方永世不得翻身!
想到自己被岑隐害到了如今这种地步,文永聚就是一阵心潮翻涌。
不过……
这一次,岑隐恐怕没那么容易得逞!
皇帝对曾元节等几个学子还是颇为看重的,在岑隐没到姑苏城以前,皇帝曾经多次说过,他们几个是大盛将来的股肱之臣。
岑隐却说这些举子不得用,这不是打皇帝的脸吗?!
以皇帝的性子……
文永聚嘴角微翘,眸底闪过一抹幸灾乐祸的情绪。
皇帝率先迈出步子,一行人继续沿着湖岸往前走,沾染着残雪的根根柳枝随风摇曳。
周围又静了下来,没有人敢随意出声打搅皇帝的思绪。
皇帝沉吟着思考了片刻,点头道:“阿隐,你说的是。”
本来,皇帝还觉得曾元节几个挺对自己胃口的,但是从方才他们几人的表现来看,说话谈吐还是流于表面,不能窥其本质,这几个举子难登大雅之堂!
什么?!文永聚就像是当头被倒了一桶雪似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岑隐到底是对皇帝下了什么蛊?!
文永聚如何甘心,下意识就插嘴道:“老爷,奴才倒觉得曾举人才学……”
“放肆!”
文永聚才刚说了没几个字,就被一旁的一个中年內侍打断了。
对方掀了掀眼皮,拦着文永聚不让他再往前走,低斥道:“皇上在和督主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文公公,人要看得清自己的身份!”中年內侍毫不掩饰话中的嘲讽与轻蔑。
前方的皇帝也听到了后方的动静,回首看来,眉心微蹙,脸上充斥着厌烦之色。
文永聚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妙:糟糕,他太急了!他还是低估了岑隐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
后方的几个京官与当地官员几乎是走在最后面,与前面的皇帝隔着有三四丈远,因此对前方皇帝和岑隐之间的对话听得并不太真切,只隐约地听到了几个词语,比如“举子”,比如“不堪大用”,还看到了皇帝对着岑隐点了点头。
方才那几个举子怕是再没有什么远大前程了!
几个京官并不意外,但是应天巡抚、孟知府和文敬之却是震惊不已,直到此刻,才感觉到这位传闻中的岑督主竟然如此得皇帝的宠信。
几个大小官员目光复杂地看着前方。
皇帝又打开了手里的折扇,举止风雅地扇着,有些可惜地叹道:“要是用不得的话,那就不适合选作驸马了。”
皇帝心里无奈:以舞阳的心高气傲,这驸马的人选若是不够出色,怕是看不上眼,他硬要指给她,她恐怕会怨死他的。
儿女真是前世的债!
皇帝在心里幽幽地叹了口气,朝涵星看了一眼,所幸涵星有着落了。
“父亲,您说的是。”涵星连忙点头,笑眯眯地附和道,“我看着这些举子那么没用,根本就不适合当驸马!”她心里庆幸地想着,还是岑督主最好!岑督主果然是火眼金睛,所以才会选了绯表妹做义妹!
闻言,李廷攸暗暗地松了口气,身子也又放松了下来,步履悠闲地走在封炎的身旁。
皇帝看着涵星那古灵精怪的样子,心里觉得有趣又好笑,调侃地斥了一句:“你这丫头真是脸皮厚,口口声声驸马驸马的!”
他脸上笑吟吟的,毫无一丝怒意,想着既然说起了这个话题,就干脆顺势问道:“涵星,你觉得这几个举子不适合当驸马,那谁适合呢?”
皇帝其实是半开玩笑,可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涵星却当真了。
她这个父皇她还不知道吗?!特别喜欢乱点鸳鸯,偶尔还会脑抽经,做出一些常人无法理解的事来。
涵星心里琢磨着,觉得这时候必须把话说清楚,立刻道:“我看着那几个举子夸夸其谈,只会说好听的,没见做什么实事。身为举子不是应该好好读书,等着以后春闱金榜题名吗?这几个举子没事就跑到您跟前卖弄学问,一看就不踏实!”
涵星一鼓作气地说了一通这些举子的缺点,皇帝有些惊讶,仔细想想这个女儿说得也不无道理。
涵星往周围打量了一番,眸子定在了某人的身上,一把就把对方的袖子扯了过来,把人拉来当挡箭牌,“父亲,我看那几个举子还比不上攸表哥呢。”
“……”李廷攸完全没反应过来,惊得双目微微瞪圆。
皇帝也乐了,心里忍俊不禁,不动声色地扇着折扇,又道:“涵星,你这丫头像我,倒是有几分眼光,李廷攸确实不错。”
“那是当然。”涵星得意洋洋地说道,心里却想着:明明是自己比父皇要有眼光好不好!
父皇还好意思说她厚脸皮,他自己才厚脸皮呢!
什么好的都往他自己身上扯,明明之前他还识人不明地看中那个曾元节!
涵星还扯着李廷攸的袖子一时忘了撒手,李廷攸默默地看了一眼她的手,也没说话。
看着这对小儿女,皇帝只觉得自己仿佛都年轻了好几岁,回到了自己年轻时,唇角微微翘了起来。
来到江南这两个月,也总算是有一件喜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