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下的人,岂敢以贱名污了仙门长老的双耳?”
媚娘手中的柳叶刀上腾起了诡异的黑色火焰,火焰变幻莫测,忽而如妖鬼,忽而如凶兽,忽而如魅女。
“能以凡人之身承纳大荒火种的,老朽至今也只遇到过你这么一位。”君长唯振去金错刀上的余火,淡淡地道,“若早二十年遇到你,老朽定劝你拜入仙门。”
“仙门?”
媚娘转动柳叶刀,冷笑一声。
“武眉没那个命。”
瘴雾如潮,从四人身边涌过,雾中无数灰色的面目模糊的影子远远地将他们围绕了起来,就像这是一个古老的祭祀,它们正在等待即将诞生的祭品。戏先生小臂忽振,一道幽青色的火焰化作一条激射而出的龙影,扑向老天工。
龙鸣滚滚。
那是三千年前,第一位被强行炼化的城神,是一条苍龙。
老天工腾身越起,巨斧在晦暗中画出两道开天辟地般的弧线,交错着斩向龙首。媚娘与君长唯在同一时间挥刀相向。每一次搏击都会掀起百丈高的潮浪,兵器的光交错照亮方圆数百里的海面。
没有比今夜更适合血战厮杀的夜晚,所有暴力所有阴谋所有仇恨都会被风雨雷电淹没。
…………………………
阁老们撑起的防御罩破碎,闪电重新淹没烛南九城。
娄江在唐翩衣长老战死的一刻,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奔上烛南的城头。刚在墙头站定,他的脸瞬间煞白——披着银披风的山海阁弟子在风雨中一个接一个跌落,如双翅忽然失去力量的群燕。
“……娘说对了。”
紧跟着他上了城头的陆净喃喃。
应龙司次部的弟子和烛南城外的渔民,平素取用的水都来自应龙池,可应龙池被下了凃稰子。凃稰子是种有毒的草药,无色无味,药效发挥极快。对高阶修士没有任何作用,对凡人也没什么作用,只能让定魄期以下的修士陷入短暂的虚弱,过后甚至没有后遗症。因此,小时候天天被自家大哥训斥的陆十一,才会老把这玩意丢他哥的茶水里,试图把挨的揍讨回来。
……十一,你要记住,再不起眼的草木,一旦时机用对一样会致命。
很久前,女人坐在窗边,把手放在他头顶,声音罕见地严肃。
凃稰子的确不会直接给人造成生命危险,可现在大荒扩张,山海阁生死存亡。留在静海中保护百万渔民的应龙司次部弟子,他们在这种时刻陷入虚弱,烛南最外重的防线就此化为泡影。
静海已经不再是静海。
恶浪重重。
波涛间,有手持钢矛的海夜叉,有青面獠牙的溺鬼,有半人半蛇的睢怪,有如鱼如鳄的虎蛟……本该将它们阻拦在外的城界出现了豁口。它们重重叠叠,形成忽高忽低的潮头,挤挤攘攘地涌向人间的城池。
月母说得没错。
这的确是场复仇,所有曾经被修仙者驱逐出怒海的妖鬼邪祟磨砺了它们的獠牙利爪,向人间发起反攻。唯有血肉唯有白骨唯有哀嚎,方能抚平它们千年万年的怨恨。
与袭击烛南城池的蛊雕秽煞相比,它们实力并不高,是以应龙司次部的弟子就能斩杀抵御。可那是相对而言,对于凡人来说,它们就是噩梦,就是浩劫,就是天灾!
哭声、尖叫声回荡在静海上空。
后面是巍峨光滑的城墙,前面是重重叠叠的妖鬼,静海虽广,无路可逃。
“爬上来!都爬上来!”
娄江在城墙上狂奔,一边奔跑,一边将一条条绳索向下抛出。陆净紧跟在他背后,用力将每一条绳索在城垛上死死打结。
不渡和尚和半算子从高墙上一跃而下,迎上无穷无尽的妖潮鬼浪。明净子扫出一片又一片的金光,清空一片又一片的海域,又很快被新的鳞甲和獠牙填满。推星盘的暗珠被一次又一次拨转,利爪在即将撕碎孩童稚子时,一次又一次地倒退。
妖鬼无穷,潮浪不绝,烛南九城,城阔千里,他们微如蝼蚁。
他们能救多少人?能救的是万分之一还是亿万分之一?
他们不知道。
只是竭尽全力地奔跑。
半算子原本称得上俊秀的脸庞眼下比恶鬼好不到哪里去,七窍之间满是鲜血。眼前暗红一片,耳边嗡嗡回响,筋脉抵达断裂的临界,脑浆似乎也在翻滚。原本就破破烂烂的道袍彻底变成了谁也认不出来的布条。
“秃驴说得没错……”半算子奋力踹开一条试图撕咬他的虎蛟,半笑半哭,“要看淡生死啊!”
可被生满金属鳞片的虎蛟活活咬死,也太不符合他神机妙算的身份了啊!
唉,至少死了给师父减轻了五百万的欠债负担……欠着别人的钱死,总比被别人欠着钱死来得强。
乱七八糟的念头划过脑海,半算子向前一头栽倒,一头虎蛟张大嘴,格外欣喜这主动送上门的大好头颅。
“畜生!”
一道叱喝霹雳般响起,一道风声呼啸地擦脸而过,一根船桨用尽全力砸在虎蛟大张的嘴上。
船桨破碎,虎蛟也被抽得一闭嘴。
一只苍老的手抓住半算子的肩膀,把他向后扔进船舱。
半算子一惊,难道是老师算到我有生命危险,千钧一发,赶到了?
他欣喜地死命晃晃晕乎乎的脑袋,奋力睁开眼,血蒙蒙的视野里,是一张黝黑的,苍老的,粗矿的脸庞——是一个完全不认识的老人。
一个本该竭尽全力逃命的普通老渔民。
半算子愣住了。
“老子当年海上弄潮,你们这帮家伙还是个蛋蛋嘞!”老渔民一手点篙,扁舟如箭,从两条交错扑来的虎蛟中穿过,他高声大喊,苍老的脸上竟也生出一分骇人的凶悍,“怕你们个——”
海浪翻涌,一柄骨叉破空掷来。
老渔民轰然倒下,血溅到了半算子脸上。
天旋地转。
“我操/你的大荒!”
他抹了把脸上的血,低头愣愣地看了会,突然一跃而起,歇斯底里地咆哮。
陆净在城头,呆呆地看着被海面照得雪亮的海面。
千舟万船,往来如梭。
凡人。
只是凡人的烛南海民划着船破浪而行。他们靠着穷风恶浪里磨砺出来的水上本事,在妖鬼的獠牙之下,将一名名来不及撤回的山海阁弟子救了回来。他们是真正的血肉之躯,一片妖潮涌至便百人千人地死去。
仙人仙人,是仙与人。
仙人两相护,不舍亦不弃。
风吼海啸里有人放声高歌。
“烛南有海,海深么深几盅?”
“海深么深两盅,一盅饮来一盅添。”
“烛南有山,山高么高几钟?”
“山高么高两钟,一钟醒来一钟眠。”
“……”
先是一人放歌,后是百人放歌,千人放歌,万万人放歌。那是烛南渔民们的歌声,他们迎着妖潮击桨而歌,粗狂而豪迈。不过是怒潮,不过是鬼祟,不过是荒瘴,人世百年不过两樽酒,一盅饮来一盅添,死生何妨!
“活够本喽!”
胡家老渔民将一名山海阁弟子扔向另一条完好的船,持篙立梢头,任由一海夜叉掀起的巨浪砸落。
“够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