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勋道:“臣为人臣,不敢与贵妃相熟。”
“哦,”萧岭笔锋锐利,锋芒毕露,朱笔在纸张上留下一道张扬的飞红,“那么,不提人臣,只论同在内宫之谊。”
顾勋:“……”
他甚至有点怀疑这是皇帝对于他刚才评价谢之容的回敬。
“从前的事情,陛下半点不记得吗?”顾勋试探道。
萧岭停下笔,笑眯眯道:“记得不多,细枝末节不记得了,但记得贵妃被逼自尽。”
顾勋无言一息,“那陛下想听的,是细枝末节?”
萧岭直接道:“从贵妃身份讲吧。”
顾勋更无言。
哪有儿子连自己亲妈是什么身份都不知道的。
但他明白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道:“贵妃娘娘是离国贡女,当年离国寻衅我朝,陛下便令顾廷和将军伐离,大军势如破竹,不足两月,离国即俯首称臣,恐有灭族之危,割地献城年年派使臣皇子来我朝朝贡,贵妃娘娘便是那时被送到陛下后宫中的。”
顾勋简直想想都要发疯。
宠爱贵妃固然是武帝之过,只不过当年离国那么多公主王女,偏偏将这个疯女人送来,很难说到底安得什么心。
“贡女。”萧岭喃喃。
是败兵之国送来的贡女,朝中上下不会礼重这个女人。
果然顾勋的下一句就是:“贵妃初入后宫时被封采女。”
位分已低得不能再低,只比宫人好上一点,甚至不如有头有脸的宫人。
可这样一个身份低微,又不受重视的女人,到最后成了位分仅次于皇后的贵妃,还能让自己的儿子成为储君,在自己都死了的情况下,居然能让武帝念旧情到不废萧岭。
这是何等手段,何等聪明。
“后贵妃承宠,得封美人。先帝后宫乏人,除却太后,只有四位低品嫔妃,贵妃颇得圣心,陛下为贵妃拟封号,定为谨。”
“怀瑾握瑜的瑾?”萧岭还真不知道贵妃有封号的事情。
“……谨言慎行的谨。”顾勋道。
这是侮辱吧?
萧岭心说。
“又数年,先帝为贵妃赐姓沈,称贵妃出身凌阳沈氏。”
凌阳出尽望族,但最显赫的有两姓,一是累世公卿的沈氏,一是如今赵太后所在的赵氏。
对于一个出身低微的贡女来说,受到皇帝如此恩宠,大约要涕泗横流,感恩戴德了。
况且有了沈姓,她便不是一个名为妃嫔,实为礼物的贡女,而是出身高贵的世家贵女。
先前沈贵妃简在帝心,又有子嗣,可惜出身太低,而今,皇帝为她赐姓,沈氏亦无反对,简直是十全十美,风光无限。
顾勋看向皇帝,皇帝神色如常,仿佛没有任何感触。
先前,她只是缺了个出身而已。
现在,她有了。
“萧岫是不是也在那年出生?”萧岭突然问道。
顾勋颔首,“是。”
萧岫出生,沈贵妃得赐姓。
这就意味着,沈贵妃终于拥有了正大光明的身份,她的亲子亦有了继位的可能,所以,她在这时,可与皇后相争。
萧岭嗤笑一声。
这个恰到好处的时间节点让人很容易不产生联想。
譬如说,当年还是皇后的赵太后终于育有一子,彼时皇帝只有沈贵妃所生的萧岭,与刚刚出生的萧岫这两个孩子,萧岭虽是长子,但其母身份太低,不堪为储,那么,以赵氏之显赫,储君舍萧岫其谁?
而后,武帝为贵妃赐姓,沈氏成了贵妃的娘家。
储位便不那么笃定了。
沈氏既然应允皇帝,那么就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萧岫入主东宫。
书中被描述得感人泣涕的的爱情,在将所有事实讲明之后,与其说是情之所钟的不计后果,不如说是权衡利弊后的产物。
顾勋道:“陛下?”
萧岭想了想,道:“贵妃一定是个无比聪慧的女人。”
顾勋沉默半晌,回答:“实在聪明。”
聪明,却也恶毒。
萧岭便是贵妃一手教养,性格与不加掩饰的贵妃,太过相似。
她是故意的。
“为人君者或许忘情,但未必全然绝情,”顾勋道:“臣以为,倘无半点真意,在贵妃坠亡后,”被教坏了的,失去全部利用价值的萧岭会被武帝毫不犹豫地抛弃,他尽量斟酌着词句,“东宫,或易主。”
所以此生心软一次,就立了这么个祸害?
萧岭的表情有点一言难尽。
那武帝还不如一直无情下去。
顾勋垂首,他心中认定了如今的帝王,与先前的君主并非一人,只道:“陛下,先帝一生,征伐拓土,兼并天下,内御群臣,大权独揽,唯一一次,非为时局考量,而从心,便险些酿成灭国之祸。”
唯一一次心软,唯一一次任性。
沈贵妃在武帝心中是何种地位谁也不知晓,但是武帝确实在她死后,并未废掉萧岭。
哪怕他也知道,这个性格阴晴不定的少年并不适合当皇帝。
萧岭看他。
顾勋头垂得更低。
这是一个恭顺的姿势。
在朝会上时,萧岭常常可见。
顾勋非是在同他闲谈,而是劝谏。
“当年沈贵妃宠冠六宫,先帝亦不曾令贵妃参与政事。”
武帝或许比谁都知道沈贵妃的聪明和危险,所以在权力上,他对这个女人近乎于苛刻。
而今,谢之容比当年的沈贵妃,更为危险。
沈贵妃有亡国之恨,谢之容受滔天之辱,这两人,都不是心甘情愿。
既然如此,陛下,你又怎么敢让谢之容染指帝国最中心的权势?
未尽之意,顾勋不言,萧岭却明了。
爱臣太亲,必危其身。
朱砂又干。
萧岭便以笔蘸朱砂。
室内一时静默。
萧岭蘸好朱笔,见顾勋还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一笑而已,道:“侧君,伸手。”
顾勋不知皇帝要做什么,但还是乖乖地伸出手,送到萧岭面前。
朱笔落到掌心上。
朱砂湿冷,狼毫锋硬,刮在掌心中,微微有些痛痒。
脚步声隐隐传来。
只是萧岭与顾勋谁也没有注意。
是个龙飞凤舞的字——默。
萧岭提笔,随手将笔掷到纸张上,溅出一片红痕。
闭嘴。
顾勋第一反应居然是失笑。
“是。”
既然皇帝不想听,他没有一直说的必要。
顾勋收回手,将这个默字攥入掌心。
他略一转头,忽瞥到个身影。
“谢……”
“之容。”萧岭笑着对谢之容道。
谢之容站在书室门口,规规矩矩地朝萧岭见礼,“陛下。”
顾勋起身,道:“陛下,臣告退。”
既然谢之容已经来了,他再呆下去,反而不美,以往或许想,但是在今日皇帝与谢之容心情都不佳的情况下,实无必要,反而容易惹火烧身。
谢之容将整理好的文书放到桌案上。
萧岭便顺手拿了一册看。
谢之容视线落到朱笔上,极自然地拿过,置入笔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