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真的,跟赵光美完全没有接触过的人,总会通过他的种种事迹,觉得他可能是那种运筹帷幄,少年老成的人,甚至有那市井说小书的,已经将他设计成羽扇纶巾的诸葛亮形象了。
真的跟赵光美接触过的人才会知道,秦王殿下的身上有一种诙谐,甚至是游戏人间的气质,好像什么事儿都不在乎,混不吝的乐子人一样,从里到外的透着一股纨绔子弟的劲儿,但偏偏他做的事儿还都成了,以至于大家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归结于他简直是如有神助,天命所归。
然而真的跟赵光美熟悉的人才会知道,他的诙谐和不正经其实都来自于他的自信,他总是对自己所做的事情拥有极度不合理的自信,以至于就是因为太自信了,所以才没有敬畏。
而当他去做那些相对来说没那么自信的事情的时候,却是有一种仿佛草根阶级才有的疯狂,赌徒一般疯狂,他好像特别的喜欢孤注一掷,这种性格其实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他这样的一个天潢贵胄,以前也是将门公子的身份上,但偏偏却又深入他的骨髓。
让高怀德都不能理解。
至少此时,高怀德看着赵光美跟他讨论的所谓作战计划,都忍不住脑瓜子嗡嗡的,只觉得,这简直是疯子才做得出来的战略规划。
这辈子除了柴荣之外他就见过这么疯的人。
赵光美的疯,直吓得天下人都麻了,连那些坐局引他入套的人也全都傻了。
被刺杀的第二天,开封那头的骁骑和控鹤两军才刚上路,赵光美就不管不顾的,亲自率领扬州的全部禁军,是全部,三万禁军全部统统带走去攻打楚州,就为了打一个小小的地方豪强。
愣是让扬州成了个只剩下两支边地水师的空城。
冯谓都迷糊了,自己这,何德何能啊,玩这么大么?
感觉这赵光美就跟個二愣子一样。
可是赵光美可能是个二愣子么?
楚州,冯家。
大户的冯家正在修建乌堡,将原本就大的深宅大院修得更加大了许多,足以容纳两万余人在院子里面固守待援,外围的围墙建了足有三米多高,上面箭楼,高台,甚至炮车和床弩也全都一应俱全。
南北朝时期堪比军事要塞的豪强乌堡,又重新回来啦!
然而这样的乌堡能不能挡得住宋军精锐?恐怕这都是个没人会去怀疑的问题,就连那些正在建设乌堡,练兵备战的家丁和新兵们恐怕也都心里有数,好多人都是参加过寿州之战的,自然知道这些中原的禁军疯狂成什么样子。
可是,不修这乌堡还能如何呢?还能如何呢?总是聊胜于无吧。
如今是大灾之年,尤其是楚州这种地方,说白了,距离南唐越近,地主豪强的势力就越大,地主势力越大,老百姓就越是活不起,楚州这地方都贴在长江的边上了,自然也就成了整个淮南受灾最严重的地方,绝大部分的粮食几乎都被冯氏联合几个本地的其他大族垄断,整个雄州的自耕农阶级萎缩到了极致,甚至连小地主都被打压得差不多了,只需把外来的粮食一锁,粮价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别说绝大多数人的兜里压根就没钱,就是有钱,现在在冯家的势力范围内也买不到米了。
想吃饭,想要养家糊口,要么造反干冯家要么跟着冯家混,好歹混一天就给发一天的粮,不但够自己吃的还够老婆孩子吃的。
那绝大多数人自然就会选择后者。
人家招兵的人都说了,事不可为的时候你们大不了就投降么,宋军还没有过杀降的传统呢,甚至投降之后还会给你们赏钱。
这在五代时都是很常见的操作。
至于冯谓等主谋,既然是一身做饵,自然早就不拿自己当活人了,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但赵光美的这个如此诡异的操作,还是让他有些难受和懵逼。
“家主,现如今咱们的人全都人心惶惶,都说,那秦王殿下已是孤注一掷,都说,咱们这是在以卵击石,军心涣散,恐怕……是不足用啊。”
冯谓倒是看得开,摇头道:“这都是无所谓的事,我本就是以身做饵,不准备活了,将来青史有载,后人自当记得我楚州冯氏的风骨,我冯家的后人,也迟早会成为天下顶尖的门阀,你们都是我的亲信之人,等到事不可为之时,你们砍了我的脑袋去投诚那赵光美也就是了,说不得还会给你们赏赐。”
“这位秦王殿下,一股脑的动用这么多兵马,不但使扬中变得空虚,整个淮南现在除了这以外,几乎都是不设防的空地,等那张琼和李汉超赶到的时候恐怕早已是尘埃落定,如此,我这也算是求仁得仁了,只是……”
“哎~,我个人的生死不足为虑,我的家人和你们的家人我也早已经送去了南唐,说实在的,这赵光美既然已经带着部队来了,我的目的其实就已经实现了,甚至比我预想的还要更好,可是……我这心里却总觉得哪不对,那毕竟是曾凭一己之力覆灭北汉的秦王啊,伱们说,他真的会这么蠢么?”
其亲信闻言皱眉道:“覆灭北汉,仗毕竟都是李筠打的,那件事,其实只能证明这位秦王的胆识过人,魄力过人,未必就能证明,他长于军事吧?”
另一人也道:“毕竟他还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内政上,虽然立场相对,咱们确实也不得不承认,这位殿下确实是天授奇才,总不可能军略上也有奇才吧?”
冯谓却是只好苦笑:“但愿如此吧。”
但其实他自己心里都是不太信的,毕竟不管怎么说,老赵家是从将门进化成皇族的,赵光美一个军营里出生,长大的孩子,赚钱的手段天下无双,但打仗的本事稀松平常,一上头就梭哈,这可能么?
可是不信又能怎么办呢?
能做的,他都已经做了,他现在已经是离弦之箭,剩下的就只剩下等死了。
正这么说着,却是突然有下人跑过来嚷嚷道:“家主,家主,大喜事啊,江宁军节度使刘光义,刘光义反了,在进攻扬州呢!”
“什么?谁?刘光义?他不是人在荆州么?不,不对,这不对,他走的是长江水道?这……”
这了半天,冯谓也没这出个所以然来,道:“这是真反了,还是要再来一次北汉旧事,在演戏?可要是演戏,他图什么?”
“应该不能是演戏吧,他在北汉演戏,是为了赚刘钧亲自过去与李筠结盟,他在淮南演,又是为了什么?既已有了前车之鉴,难道李煜还能也学着刘钧亲自来淮南一趟跟刘光义来结盟来么?这种招哪有短时间内使两次的道理?这秦王若真是这样谋划,那就只能说明他确实是不晓军事。”
“是啊,况且这刘光义毕竟不是官家的亲信,他毕竟是老涿州,是刘仁恭的曾孙,官家近年来一直在强禁军,弱边军,强干弱枝,听说早已引得宋内各地的节度使,防御使,甚至是团练使大为不满,扬州,毕竟他也熟悉,若是趁此大乱有了割据之心,若是能够占据淮南,臣服于唐,未必就不能挡宋军之锋芒。”
“是啊,是啊,我也听说,各地节度使和防御使中多有怀念前朝周室的,这个刘光义,定然也是如此,中原的那些个军阀,几十年来不都是这样干的么?”
冯谓闻言,颇为抑郁地长叹了一口气,道:“看来,这是不是阴谋已经不重要了,哎~。”
正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南唐的那帮乡绅其实全都已经准备好了,去年刚刚被裁撤掉的屯军都已经重新捡起来装备上了,这个时候,难道刘光义造个反,大家反而把计划废弃掉么?
因为确实也想不明白这赵光美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啊,就算是假造反,那对南唐来说也没啥损失啊,相反,如果是真造反,这个时候不上,这不是扯犊子么?
他们这头的谋士既然都这么想,那么南唐那边的人,自然也会这么想。
总不能,只是因为感觉赵光美会有阴谋,但具体什么阴谋又说不上来,就怂了吧?
他只是十四岁,会赚钱,其实从没真正打过仗的赵光美而已,不是那千军万马避白袍的陈庆之。
所以这个计划必然是会继续的。
再说这刘光义造反的这个事儿确实是可信度很高啊,他毕竟是卢龙人,他的兵也确实是自成一系的河北兵,确实跟老赵和开封禁军不是一系。
河朔三镇,魏博牙兵,这都是鼎鼎大名的,至少对于绝大多数不了解他们的外地人眼里,好像特娘的这帮人十年里有八年都会造反,纯纯是拿造反当做练兵了,所以这帮人造反,有什么好奇怪的?
这不是正常操作么?
扬州空虚,人家看着机会了啊。
事实上刘光义这支兵马本来就是驻在扬州的边军,江宁节度使么,这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只是这次平定荆湖的时候他被调走了而已,因为荆湖这边平定之后民间反叛力量此起彼伏所以也一直没能撤得回来,他的兵卒中的大多数都已经在扬州安家了,所以他想要扬州这很正常啊。
反倒是演戏之说,在他们看来根本经不起推敲,这不相当于是赵光美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交给刘光义了么?
没听说这老赵家跟这老刘家有什么特殊的关照关系啊,也没听说过这赵光美跟刘光义有过什么交集啊。
这俩人应该是连面都没见过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