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在流坡县的初见,他在这里做了半个月志愿者,委实瘦了不少,多半是不适应本地气候和工作辛苦的原因,不过他的脸色不算差,没了那种病容苍白的感觉,身形瘦了,皮肤黑了,短袖外头的手臂看着结实多了。
计绯心想等她爸妈见到郑蓝玉,一定会怀疑荀西丛拉他来当苦力……不对,好像也是事实哦。
郑蓝玉被打量得有点不自在,“计老师有什么想说的吗?”
计绯无辜地问:“说什么?”
郑蓝玉迟疑,“像是西丛和沈老师那样劝劝我?”
计绯饿了,拆了个无核蜜枣吃掉,又给郑蓝玉分了几个,“反正说了你又不听,浪费这个时间做什么?”
郑蓝玉盯着这些单独包装的蜜枣,怀疑她就是专门揣在兜里拿来哄人的,“一般人都会说两句吧。”
“人人都在说,人人都做不到,有时候也是一种无谓的执着吧,”计绯道,“不过你真的无欲无求,才要担心你羽化归仙吧,人就是要执着一些事,才会有真实活着的感觉。”
盼着归隐田园,盼着放下执念,从某种角度来说不也是一种执着吗?
“沈老师跟我说人生有八苦七难,还有五劫六坎,”郑蓝玉道,“体会苦难也是活着的意义吗?”
计绯把手肘撑在桌子上,托住一边的腮帮子,“苦难是自找上门的,不是人类主动体会的,至于为什么会有苦难……唔,不思考的话就不会有苦难,思考的话就会发现人生处处艰难。”
郑蓝玉琢磨着她的意思,“你觉得是因为人类产生了思维,生存才成了一种苦难?”
“人类会说动物世界万分残酷,又羡慕它们脑袋空空,不需要纠结活着的意义,”计绯想了想,“在普通动物的简单认知里,生命和繁衍高于一切,哪怕只剩一口气,也会挣扎着活下去,苦难只是人类为它们的生活下的定义。”
郑蓝玉牵起嘴角,“听起来是不错,难怪很多人想要投胎做个小动物。”
计绯笑了,“前提是喝了孟婆汤,不然会忍不住想要返回人类社会混吃混喝的,有些人不是羡慕动物的处境,是羡慕不用思考的感觉,生也懵懂死也懵懂,就不会在乎苦难了。”
郑蓝玉出神了半分钟,“你想让我别太在乎苦难?”
计绯摇了头,“苦就是苦,难就是难,我只是觉得大部分人不用思考它们为什么会降临在人世。这些苦难是真实存在的,你看到了它们,触摸到了它们,还要背着它们走上一程路,它们就是一种伴随着思维和现实而产生的畸形品,像是海洋生物身上永远蹭不干净的藤壶,说不在乎才是假的,人是没办法忽略它们的,比起思考苦难的来路,也许更重要的是衡量自己的去路。”
她形容得太具象化了,郑蓝玉感觉到自己的骨头都在嘎吱作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缠绕蠕动。
“有人一路走一路丢掉苦难,有人一路走一路增加苦难,还有人一路走一路被苦难寄生……”计绯看着他,“蓝玉,你的寄生体里不仅有苦难,也有你爱的人吧。”
郑蓝玉目光一颤。
计绯轻声道:“圣人难成,有些东西放下比背着还难,打不倒就共存,共存不了就躺平,你别去想它是怎么来的,带着它继续走吧。人生很长路很远,苦难老是遮着你们的眼睛,你们什么都看不见,但也走了这么远,说不定走着走着,你就带着她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
郑蓝玉怔然地看着计绯,在这一瞬间想到了很多东西,比如破碎的家庭,比如母亲的悲泣,比如冰冷的墓碑,这些东西深深嵌在他的灵魂里,人人都在劝他挖掉一部分,说是这样就能轻松上路。
可这是他的母亲,是他成长不可磨灭的经历,是他生命组成的部分,记忆细胞反复代谢,仍然代谢不掉这些记忆,他不舍得放下,不知道该怎么放下,也害怕别人鄙夷他的放不下。
计绯说,放下比往前走更难,那就不要耽误时间了,带着它和她一起走吧。
带着她的爱,带着她的苦难,带着他的困惑和迷茫,一起走向未知的前方。
到了生命的尽头,也许他始终没能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但是有什么所谓呢?
他已经勇敢地过完了自己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