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朝华宫虽然是留着,但是自今上登基后,这十几年来,安平就再也没来这里住过。
皇帝已经命人匆匆地打扫了朝华宫,又派了宫人过来服侍,但即便是如此,这个宫殿中还是充斥着一种萧瑟荒凉的气息。
安平跨进宫门口后,就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看着前方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宫殿,屋顶上那明黄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炫目得让人几乎有些眼花。
安平觉得眼眶有些酸涩,她握了握拳,似乎在压抑着什么,目光在院子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不远处的一棵柳树上,这个时候,正是柳絮翩飞的时节,长长的柳枝随风摇曳,雪白的柳絮纷纷扬扬,如鹅毛大雪般飞舞在半空中。
安平随手一拈,那用凤仙花汁染得红艳艳的指尖就多了一簇白生生的柳絮。
“这棵柳树还是本宫小时候,皇兄亲手给本宫种的。”安平的凤眸眯了眯,脸上的神色复杂而深沉,前方那一根根摇曳的柳枝映得她的眼眸似乎荡起了一波波涟漪。
“以前,皇兄和本宫时常坐在柳树下下棋……绯儿,你陪本宫下盘棋好不好?”安平忽然转头看着端木绯问道。
端木绯脆声应了。
二人就在柳树下的石桌旁坐下了,朝华宫的宫人急急地去捧棋盘,与此同时,安平带来的宫女子月和方嬷嬷连忙去指挥宫人收拾屋子,又派人去找四公主涵星“借”衣裳。
周围众人忙忙碌碌,来来去去,一个个都忙得停不下来,与悠然地坐在石桌旁的安平和端木绯形成强烈的对比,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将二人与其他人隔绝了开来。
这大概是端木绯下得最认真的一盘棋,全神贯注,每一子都下得恰到好处。
安平起初有些心不在焉,似有数不尽的心事,渐渐地,她微蹙的眉心舒展开来,注意力放在了棋盘上,怔了怔。
她的黑子下得乱七八糟,也亏得白子这么努力也在勉强维持着“势均力敌”的局面。
看着眼前这星罗棋布的棋局,安平笑了,忽然间豁然开朗。
他们费尽心机才把“这盘棋”走到了这一步,她在这里悲春伤秋又什么意思,发生的已经发生,时光不能倒转,谁也不能回到过去,她和阿炎、无宸,还有……也只能继续往前走而已。
安平抬手揉了揉端木绯柔软的发顶,含笑道:“绯儿,走,陪本宫用些晚膳去,今晚你早点歇息吧。明早恐怕天没亮就要起来。”
如同安平所言,次日一早,当尖锐的鸡鸣声刚刚响起,端木绯就被宫人唤醒了。
整个皇宫也随之苏醒了,一盏盏宫灯在一处处宫殿内点亮了,宫中上下上至皇帝皇子,下至內侍宫人禁军都在为今日皇觉寺的法事做准备。
卯时过半,帝后陈设法驾卤簿为仪仗,率领皇子公主、宗室勋贵以及三品以上的文武百官及其家眷浩浩荡荡地前往皇觉寺。
天色还有些灰蒙蒙的,旭日才刚从东方的天际探出头来。
这一路的街道早就被禁军和锦衣卫提前清道,沿途的街道上,着铜盔铁甲的禁军十步一岗地守在街道的两边,还有一些锦衣卫不时在路上巡逻,确保万无一失。
今天皇帝率群臣为崇明帝做法事的事早就传遍了京城上下,距离当年的事也还不到十七年,年纪稍微大些的百姓都还清晰地记得崇明帝。
当年因为崇明帝背上了“弑父夺位”的罪名,以致没人再敢提崇明帝,但是不提不代表忘记,很多人还是记得崇明帝当年颁布的不少政令,摊丁入亩,改革吏治,减轻赋税……彼时北燕南怀也曾进犯大盛,却被大盛打得屁滚尿流,不敢来犯,哪似今日!
若非当年崇明帝被冠上那天理不容的罪名,其实他也是一位如先帝仁宗皇帝般的明君。
如今崇明帝终于可以正名,也有不少百姓感念起他曾经的政绩卓然,自发地过来,在皇宫到皇觉寺的路上沿途相送。
在这浩浩荡荡的车队中,端木绯正坐在安平的朱轮车里,一路上,车厢里出奇得安静,安平沉默不语,端木绯也没有说话,这个时候也无需言语。
即便没挑开窗帘,端木绯也知道奔霄就在马车外,在马车外那隆隆如雷的马蹄声中,她竟然能够轻而易举地辨识出奔霄的蹄声与“咴咴”声,奔霄在,封炎就在。
偌大的车队不紧不慢地朝着皇觉寺的方向行去,气氛显得庄严而肃穆。
在一片声势赫赫的马蹄声、踏步声与车轱辘声中,一行人终于抵达了皇觉寺所在的盛觉街,车队的速度便渐渐地缓了下来。
连空气里似乎都能隐约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香烟味。
须臾,端木绯和安平所乘坐的朱轮车就停了下来,外面的马蹄声与车轱辘声也随之停下,四周越来越安静。
“娘亲。”封炎在朱轮车外低低地唤了一声,亲自挑开了车厢上的帘子,搀扶着安平先下了朱轮车。
周围的不少人都齐刷刷地看向了安平,眼神幽深,神色微妙。
四周似乎更静了,本就庄重的气氛又平添一丝诡异。
在周围那数以百计的目光中,安平依旧泰然自若,优雅从容如那百花之王牡丹般,令人只能仰望而不敢亵渎。
紧接着,封炎又殷勤地搀扶端木绯也下了朱轮车。
端木绯就站在安平的身旁,难免也分到不少打量审视的目光。
端木绯只当什么也不知道,她抬眼环视着四周,此刻旭日已经升起,天光大亮,今日的天气不错,一片晴空万里,微风徐徐。
街道上站满了人,其他的公主、王妃以及官宦女眷也都纷纷下了马车,男子则都一一下马,一眼望去,一整条街上都是人头攒动。
端木绯的目光很快就与后方不远处的端木宪、端木纭、端木珩等人对了个正着,微微一笑。
端木宪抬手对着端木绯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安心跟着安平就是。
不管皇帝心里到底怎么想,又在提防什么,既然皇帝特意派人接四丫头进宫,那就是想让她以安平未来儿媳的名义出现在这里。他们端木家还是不要做任何让皇帝多想的事好。
端木纭对着妹妹嫣然一笑,见妹妹安然无事,总算是放心了。
她只顾着看妹妹,完全没注意到后方十来丈外耿安晧与耿听莲兄妹俩正直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兄妹俩神色各异,一个热忱,一个阴冷,形成鲜明的对比。
耿安晧握了握拳,压抑着上前的冲动,当他收回目光时,眼角的余光注意到耿听莲的眼神有些不对。
“五妹妹……”耿安晧微微皱眉,想警告耿听莲不许针对端木纭,然而耿听莲已经对她这个兄长失望之极,根本就不想听他说那些袒护端木纭的话,她抚了抚被风吹动的面纱,头也不回地走到了耿夫人的身旁。
他们兄妹这一点细微的眼神变化,根本就没引来任何人的注意。
此时此刻,这条街上大部分的目光都投诸在安平和皇帝的身上。
着一袭明黄色龙袍的皇帝在内侍的搀扶下从那金黄的銮舆上下来了,站在众人的最前方。
盛觉街的尽头,皇觉寺的两扇朱漆大门大敞着,发须花白的住持大师率领一众僧人亲自出寺来迎,那些僧人井然有序地在大门两边分别站立着,双手合十。
由住持带领一众僧人齐声给皇帝和皇后行了佛礼,声音整齐划一。
“皇上皇后,请。”
接着,住持不卑不亢地迎着帝后进寺。
紧跟在帝后身后的就是一道着大红麒麟袍的修长身影,后面才是皇子公主,亲王勋贵,首辅阁臣……众人按照品级高低如众星拱月般簇拥在后方。
三月十六日太庙发生的一幕幕,还清晰地镌刻在不少人的心中。
众人看着那道大红色的身影,不禁心道:很显然,经过罪己诏的事,岑隐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怕是又更上一层楼了。
而卫国公……
如果这次罪己诏的事,卫国公不能给皇帝一个交代,这朝堂上下怕是真的要翻天覆地了。
还有不少人偷偷地瞥着卫国公父子,目光幽深,心里唏嘘不已。
数百人不紧不慢地进了皇觉寺,长长的队伍如那川流不息的溪水般流淌着。
大部分人的心口都仿佛压着一块巨石,一个个行事低调,低眉顺眼,唯恐太过招摇惹来皇帝不悦。
过了约莫两盏茶时间,这两三百号人才都进了寺。
街道上只剩下了随行的禁军和那些空荡荡的车驾,而皇觉寺里被挤得满满当当,这些僧人还从不曾在一天之中接待过这么的贵客,而且都是身份不凡,僧人们也是小心翼翼,提心吊胆,只祈祷今日的法事顺顺利利。
走在最前面的皇帝已经在住持的引领下进了大雄宝殿,跟随皇帝进了正殿的还有皇后亲王、皇子公主、皇子妃等等,封炎和端木绯也跟着安平进了殿内。
其他人则都候在了殿外的庭院里,密密麻麻。
大雄宝殿的正前方供着一尊巨大的金漆释迦牟尼佛坐像,佛像眉心白毫,双眼微闭,自然地下视,似乎正俯视着众生,法相庄严慈悲。
佛像的前方的香案上供着一个红木牌位,皇帝哪怕不看牌位的上的字,也知道这是皇兄的牌位。
皇帝的身形瞬间就僵直如木雕般,瞳孔微缩。
皇后等人也感觉到皇帝的不自然,皆是垂首不语,一种凝重肃穆的气氛自然而然地弥漫在殿堂中。
与此同时,两列着黄色僧衣的僧人也进了殿,在殿堂的两边待命。
殿堂里,静了许久,无论是皇后,还是住持,都不敢催促皇帝,沉默在殿内蔓延着,殿外也同样是静悄悄的,众人站在旭日的光辉下,一动不敢动。
春风阵阵拂来,吹得庭院四周的梧桐树枝簌簌作响,殿内殿外显得更静了。
巳时了。
住持看看壶漏,发现吉时已到,就念了声佛。
跟着,殿内响起了僧人们庄严的念佛声,与沉闷的木鱼声,节奏单调,却令得气氛中瞬间多了一种圣洁超凡的味道。
皇帝身子一颤,仿佛这才回过神来,一撩衣袍,跪在了前方的蒲团上。
“皇兄,是朕对不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