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夕阳西沉,山林间的气温下降极快,仿佛骤然进入了萧索的秋季般,黄昏晚风忽来急,满树春花穿庭过。
当京兆尹刘启方来到大平寺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不过他是被人用滑竿抬上来的,因此整个人看来还算气定神闲。
这大平山虽然是在京城西郊,但是因为其属于西行山脉的一部分,而这西行山脉从青龙山到翠微山一带,是皇陵所在,因此这一带虽然不在京城,却都是归京兆府管的。
寺庙里是佛门清净之地,这大平寺自建寺后,除了几十年前的那场大火死了一些僧人,还不曾出过命案。
刘启方听了那去报案的僧人陈述后,第一反应就是那叫玄信的僧人是否是失足跌落戒台,因此就带着仵作匆匆来了,想的是也是尽快结案,免得这桩命案在香客中引起骚动。
然而,当刘启方看到从大平寺的正门后走出的岑隐时,吓得差点没被脚下的滑竿给绊倒。
这这这……这一位怎么会在这里啊!
而且,瞧对方的样子显然知道自己要来……莫非这寺中死的僧人不是什么普通人,还与东厂有莫大的关系?!
刘启方忍不住就开始多想。
他咽了咽口水,定了定神,赶忙快步上前,对着岑隐恭恭敬敬地躬身作揖道:“岑……岑公子。”
刘启方唯恐岑隐是隐藏身份微服出行,怕自己坏了他的事,硬是把“岑督主”改成了“岑公子”。
“刘大人,无须多礼。”岑隐微微一笑,负手而立,轻描淡写地说道,“慕老爷正在寺中。”
慕老爷?!刘启方先是怔了怔,跟着差点没脚软。能被岑隐尊称为“老爷”而且姓“慕”又能有几个?!
皇帝的圣驾竟然光临了大平寺!
刘启方吓得背后瞬间就出了一身冷汗,觉得这京中比起理藩院的吴尚书更倒霉的人大概就是自己了。
前不久武宁侯杀妹案这才刚刚落下帷幕,现在又是一道坎摆在了他跟前。
百年古寺出了命案,而皇帝还恰好御驾亲临,自己此行哪里是来审案断案的,根本就是来审他自己的吧?!
这件案子要是不能干脆利落地解决了,他京兆尹的乌纱帽恐怕就要保不住了!
这短短的几息时间,刘启方的额头已经隐约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岑隐只当没看到,随意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刘大人,请。”
“不敢当不敢当!”刘启方殷勤地赔笑,也是伸手做请状。
二人并肩而行,在岑隐的带领下,朝皇帝所在的西厢走去。
而那个去京兆府报案并陪同刘启方一起前来的年轻僧人已经傻眼了,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后脑勺,心道:常听那些香客说京中藏龙卧虎,没准随便遇到一个提着鸟笼遛鸟的老者那就是亲王阁臣,还真是所言非虚啊!
也不知道那位慕施主到底是哪一位亲王郡王令得堂堂京兆尹如此卑躬屈膝?
刘启方诚惶诚恐地随着岑隐一路西行,根本就没心思欣赏什么“老寺兰香”,只顾着往前走。
走了百来丈后,刘启方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岑……公子,还请公子替下官在慕老爷跟前美言几句……”他语气中带着一丝试探的味道,想试探皇帝此刻到底是何态度。
岑隐闻言停下了脚步,转头朝刘启方看去,那双幽暗魅惑的眸子微挑,昳丽的脸庞在夕阳的余晖下越发妖娆,仿佛那志怪小说里的鬼魅妖精一般。
刘启方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喉结上下动了动。
一阵轻笑声自岑隐的唇间逸出,又转眼就被庭院里的风声盖了过去。
“那就要看刘大人自己了。”岑隐意有所指地缓缓道。
这短短的一句话听得刘启方又是一阵心绪起伏,他想再问,但是岑隐已经又迈开步子,继续往前走去,那笔挺的背影如修竹似利剑。
刘启方停留原地,怔怔地盯着岑隐的背影,细细咀嚼着他方才的那句话。
岑隐的言下之意莫非是说,虽然皇帝今日遇上这么件晦气的命案,但现在的心情还不算太糟,接下来,就看自己这京兆尹如何处理这桩案子了!
他要是处理得符合圣心,那自然讨了皇帝的好,也讨了岑隐的好。
可要是没处理好,惹了龙颜大怒,那可就是……
刘启方忍不住就浮想联翩,觉得一阵口干舌燥。
突然,一阵清凉如水的晚风迎面吹来,吹得刘启方打了个寒颤。
他一下子回过神来,急忙朝前面的岑隐快步追了上去,这一次,二人再没有停留地一路来到了西厢。
岑隐带着刘启方进了皇帝所在的厢房,门“吱”的一声关闭了,也把某些窥探的目光隔绝在了外面。
一个蓝衣小丫鬟在院子口张望了几下,就匆匆地跑到隔壁的院子去了,嘴里叫着:“姑娘,姑娘……”
丫鬟小跑着进了厢房,对着坐在厢房中间的一张红漆木圆桌旁的付盈萱禀道:“姑娘,京兆尹刘大人来了,刚才进了慕老爷的厢房里!”
付盈萱登时面上一喜,黯淡的眸子也亮了起来。
坐在窗边的端木纭和端木绯自然也听到了,姐妹俩互看了一眼,也是眉眼微扬。
“姐姐,既然京兆尹来了,”端木绯放下手里的青瓷茶盏,笑眯眯地对着端木纭说道,“我们应该很快就能下山了。”
端木绯心知肚明,皇帝决不可能在这里待到破案后才走……
皇帝之所以在这寺里留了这么久,只是不想曝露他的身份,把他和两位皇子扯到这桩命案中,平白又让皇家成了京城茶余饭后的话题。
现在京兆尹来了,皇帝自然顺理成章就能走了。
端木纭抿了抿嘴,微微蹙眉,朝窗外隔壁院子的方向看了一眼,眸中闪过一抹迟疑。
午后,她们姐妹俩在抱塔松附近偶然听到了二皇子和玄信的事,现在玄信忽然横死,端木纭心里总觉得很有可能是二皇子为了灭口才下狠手杀了玄信,然而,这些话却又不能直接跑去跟皇帝说。
以二皇子的身份,哪怕人真是他杀的,也不可能真的“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恐怕皇帝为了隐藏皇家丑事,还会草草结案,不仅不能让真凶绳之以法,反而会让她和妹妹显露于人前……
再者,她和妹妹都能猜到真凶很有可能是二皇子,岑隐又如何不知……既然连岑隐都没说什么,她若是胡乱开口,更是不妥!
知姐莫若妹,端木绯看着端木纭那微蹙的眉心,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了。
她抿着小嘴笑了,笑得眼睛眯成两条缝儿,十分可爱,转移话题道:“姐姐,这玉清泉的泉水果然是清冽甘甜,我觉得不仅适合泡茶,用来酿酒也是极好的。”
端木纭脑海中不由浮现了一句古语,笑着抚掌道:“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
一旁的付盈萱听着,不赞同地看向了端木绯。
这个端木四姑娘为人行事委实是剑走偏锋,一个官宦人家的姑娘家不好好钻研琴棋书画,没事竟然想着酿酒!
端木绯笑得更欢了,“姐姐,所以我想着干脆过几天再来一趟大平山,取些泉水回去,我来酿几坛梨花酒怎么样?”端木绯一边说,一边已经开始琢磨梨花酒可以送给谁了。
“蓁蓁,你酿的梨花酒一定好喝。”端木纭兴致勃勃地附和道。
付盈萱皱了皱眉,面沉如水,心道:这端木绯果然是被端木纭彻底教坏了。
妹妹行差踏错,她当姐姐的不管着点,反而还一味哄着,那不是让端木绯越走越偏吗?!
付盈萱抿了抿红唇,想劝,可是话到嘴边,又想起今日发生在望京亭中的一幕幕,话又默默地咽了回去。
这个端木绯性子乖戾张扬,就算自己好心劝她,她也听不进去的。
付盈萱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眼神渐冷,心沉甸甸的:这端木家的家教实在堪忧啊……
又过了一炷香功夫后,就听到门外一阵轻快的步履声传来,那个叫寂空的小沙弥出现在了厢房外。
寂空没有进屋,规规矩矩地停在了门外,抬手在房门上“得得”地叩了两下,然后合掌行了个佛礼,道:“三位女施主,各位可以下山了……”
付盈萱如释重负,率先站起身来,含笑对着寂空说道:“多谢小师父。”
窗边的端木纭和端木绯也都起身谢了寂空。
“施主多礼了。”寂空客气地又道,“容小僧带三位女施主去和慕施主他们会和。”
寂空领着三位姑娘出了院子,一眼就看到皇帝一行人也从隔壁的院子里出来了,他们身旁已经不见刘启方的踪影。
“走吧,应该还来得及在天黑前进城。”
皇帝一句话后,一行人就簇拥着他再次朝寺门口走去,这一次,终于平平顺顺地下了山。
当他们来到山脚时,夕阳已然落下了大半,黄昏的彩霞如锦缎似血海,散发着既绚丽又诡异的光彩。
玄信之死为今日的出游蒙上了一层阴影,回程的路上一路无语,一行车马马不停蹄地朝京城的方向飞驰而去。
端木绯也没再骑霜纨,直接就坐上了尚书府的马车,颠簸了半个时辰后,终于在太阳彻底落下前赶到了城外。
本来他们应该先恭送圣驾回宫,可是皇帝看时间也不早了,再者,他也是微服出游,就直接让端木家和付家的几个小辈各自回府了,皇帝的车驾则径直朝皇宫驶去……
目送皇帝的御驾远去,端木珩与付思恭心底皆是长舒一口气,两个同窗彼此告别后,两方人马也分道扬镳,各归各府。
等端木绯他们回到权舆街的尚书府时,夜幕已经彻底降了下来,漆黑的夜空中月明星稀,四周一片清冷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