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戌初了,尚书府因为三人的归来霎时喧嚣了起来。
端木宪是一个时辰前回的府,他已经听了那个回府来报讯的小厮的禀告,大致知道大平寺里死了一个和尚,端木珩三人、付家两位公子姑娘以及寺中的几个香客暂时被留在寺中,等京兆府的人去寺里查看。
端木宪当然相信自家孙儿孙女与那和尚之死扯不上什么关系,可是碰上这种事总让人觉得晦气,他正迟疑着要不要让次子亲自去大平寺看看,就得了门房来禀说,大少爷和两位姑娘回来了。
没一会儿,端木珩、端木纭和端木绯都过来外书房给端木宪行了礼,歉然道:“扰烦祖父为孙儿(孙女)操心了。”
端木宪让三个孩子坐下后,就由端木珩把今日他们在大平山的望京亭如何偶遇了皇帝,以及后来与皇帝同游大平寺时,出了命案的事从头到尾地禀了一遍。
端木宪脸上难掩惊诧之色,回来禀报的小厮所知不多,只说和尚是失足摔死的,端木宪之前也只以为是一桩意外,没想到可能是谋杀。
而小厮更不知道那慕老爷父子竟然是皇帝和两位皇子。
只是短暂的惊讶后,端木宪就平静了下来。
对他而言,一个和尚的死,无论是失足还是谋杀,都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皇帝恰巧也在,才让这件命案变得“与众不同”,至少京兆尹肯定要给皇帝一个结案的说法……
端木宪沉吟了一下,又稍稍询问了几句命案发生后皇帝的言行态度,就放下心来。
这玄信之死与他们端木家没什么关系,对他们而言,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书房里静默了片刻,端木宪慢悠悠地饮着茶水,似在思索着什么。
须臾,他再次朝端木珩看去,话锋一转,问道:“珩哥儿,你觉得付家姑娘怎么样?”
端木珩微微蹙眉,站起身来,对着端木宪作了个长揖,正色道:“还请祖父作主,另择良配。”
少年的声音冷静明澈,没有一丝犹豫,在这宁静的夜晚,显得那么铿锵有力。
窗外清冷的月光照了进来,柔和地洒在少年俊朗的脸庞上,让他的肌肤散发着如玉般的光泽,少年在这一瞬看来似乎骤然长大了不少。
话落之后,屋子里一片寂静无声,只剩下窗外庭院里夜风拂动花叶的声响,夜凉如水。
端木宪双目微瞠,惊讶地看着端木珩,目光微闪。
端木宪了解这个长孙,端木珩性子耿直,但也不是不通俗务之人,自然知道像他们这种人家,婚姻关系到的是两家的联姻和利益,而且,现在除了还没正式交换庚帖外,这桩婚事已经差不多定下了,端木珩应当知道其中的利害,不会贸贸然地提出反对。
端木宪捋了捋胡须,沉声问道:“珩哥儿,告诉祖父为何!”
端木珩心里早就有了成算,就直言不讳道:“祖父,付姑娘的性子高傲、处事张扬,不仅急功近利,而且无容人之量……如此为人,实在不堪为宗妇。”
端木宪皱了皱眉,眸色一片幽邃,右手握成拳头在一旁的案几上微微地敲动了两下。
他知道长孙不会随意评断一个人,显然,他是对付姑娘的印象极为不好,这件事可不好办啊……
在这个时候悔婚,无论说到哪里去,都是他们端木家的不是……
“四丫头,”端木宪忽然抬眼看向了窗边的端木绯,缓缓问道,“你怎么看?”
端木绯正歪着脑袋欣赏夜空中那弯银色的上弦月,闻言收回了目光,对着端木宪道:“祖父,我赞同大哥的意见。”
然而,端木宪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眉心也跟着笼起,书房里的空气随着他的沉默变得愈发的清冷。
四周又陷入了一片静默,只听那远处似乎传来了粗糙的“呱呱”声。
过了一会儿,端木宪又徐徐开口道:“珩哥儿,付家是江南一带久负盛名的书香世家。付老太爷曾经封相拜阁,门生故交遍布朝野,还有付家的姻亲也都是高门大户。一旦我们与付家联姻,就代表着端木家也与这些家族成了拐着弯的亲戚……”
端木宪说了那么多,其实归根究底还是因为端木家的家底实在是太薄。
话语间,窗外八哥“呱呱”的叫声更近了。
黑色的鸟儿扑棱着翅膀飞了过来,停在了窗槛上,看着端木纭和端木绯又叫了两声,仿佛在抱怨着,总算找到你们了!
“祖父……”端木珩眉头紧皱,想开口反驳。
可是,他后面的话还没机会说出口,就见端木宪抬手示意他噤声。
端木宪看着窗槛上的八哥,揉了揉眉心,又道:“珩哥儿,此事让我仔细再考虑一下,你们折腾了一天,都回去早点休息吧。”
三个小辈便起身告退:“是,祖父。”
三人鱼贯地出了书房,径直走出了院子。
端木珩一直沉默不语,俊朗的脸庞上面无表情,目光深邃,薄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直线。
端木绯忽然停下了脚步,抬起小脸对着端木珩笑道:“大哥哥放心,付姑娘是嫁不进来的。”
迎上端木珩和端木纭狐疑的目光,端木绯意味深长地接着道:“大哥哥,你今日没瞧见吗?!付姑娘也不愿意和我们结亲……接下来,就看是谁先提了。”
端木绯看得出来,付思恭、付盈萱兄妹俩皆是心气高得很,与付家相比,端木家就是泥腿子出生,他们压根儿瞧不上。或许,付盈萱本来是想“委屈”自己下嫁,但是今日这一游后,她怕是不想再“委屈”了……
只是两姓联姻,不是端木珩说得算的,也不可能是付盈萱说了算的。
端木珩看着端木绯眯了眯眼,想着今日在大平山上发生的一幕幕,眸光闪烁,亦是若有所思。四妹妹说的也不无道理……
“大哥放宽心……”
端木绯双手负于身后,一副高深莫测样子,然而,下一瞬,小八哥拍着翅膀朝她俯冲过来,稳稳地停在了她的右肩上,“嘎嘎”地打断了她的话,两片黑色的鸟羽凌乱地落在了她的衣襟上,让她形容之中难免就透出一丝狼狈来。
端木珩忍俊不禁地勾唇笑了,原本绷紧的身形也一下子放松了不少,眼底浮现点点笑意。
他知道端木绯是担心自己,才会特意与他说这些。
可是,很快,他的脸庞就又板了起来,一本正经地对着端木绯训道:“四妹妹,明天你可再不许逃课了!有道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
端木珩一训起人来就是如老母鸡般长篇大论,没完没了,端木绯听得头都痛了,她一把拉起端木纭的手就跑了,只抛下了一句:“大哥哥,我知道了……”
“呱呱!”
被抛下的小八哥绕着端木珩飞了一圈算是道别,之后就追着姐妹俩飞走了,漆黑的身形眨眼便彻底地融在了黑暗中……
端木珩看着姐妹俩的背影,失笑地摇了摇头。
端木纭和端木绯手牵着手回了湛清院,张嬷嬷她们早就得了消息,知道姑娘们回府了,已经令下人备好了晚膳,四菜一汤,皆是热气腾腾。
姐妹俩大快朵颐的同时,小八哥不安分地绕着她们一会儿飞,一会儿停在端木绯的肩膀上,一会儿又在饭桌上跳脚,“呱呱”叫声不绝于耳。
张嬷嬷皱了皱眉道:“小八这是怎么了?平日里很乖的啊!”说着,张嬷嬷心里也有些紧张,“小八不会是病了吧?”
还是端木绯看出了一分端倪来。
她无奈地放下了筷子,从自己的左袖口中取出了一朵白玉兰花,随手就往空中丢了去。
“呱!”
小八哥发出一声激动的鸣叫声,立刻就从饭桌上飞了起来,一口叼住了那朵白玉兰,然后喜滋滋地绕着端木绯飞了两圈,那模样仿佛在说,原来你还是记得给我带礼物的啊!
四周的几个丫鬟怔了怔,跟着都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屋子里回荡着阵阵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声。
碧蝉笑得前俯后仰,“原来小八这是在讨礼物啊!”
“亏我还为它白担心了!”张嬷嬷好笑地指着小八哥说道,无奈地摇了摇头。
端木纭也勾唇笑了,这一日累积的坏心情瞬间一扫而光,含笑看着妹妹和小八哥,那明艳的眸子里温柔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外面的夜色愈来愈浓,这一夜就这么静悄悄地流逝了……
自从这一日后,端木宪再也没有提起过付盈萱与端木珩的婚事。
端木绯心知端木宪很犹豫,就在三日后的黄昏去他书房做完功课后,再次提起了这件事:“祖父,您可是还在犹豫付姑娘与大哥哥的婚事?”
端木宪没有说话,从书案后蓦地站了起来,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抬眼看着窗外落下了一半的夕阳,面色微凝。
端木绯也不在意,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手边的茶盅,嘴里不紧不慢地接着道:“祖父,付家是显赫,可是自从付老太爷过世后,已经开始有衰落的迹象了……”
她这一句话,一下子吸引了端木宪的注意力,他转身又朝她看来,眉头微动,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付大人这一辈中,除了付大人以外,只有付三老爷还担着四品的虚职,而付大人作为湘州巡抚,虽是封疆大吏,但一个月前被招回京后,再没有任命……”
“皇上十有八九是要冷他一冷,也不知道他在任上是不是做过什么……怕是得不到一个实缺了。”
“而祖父这次若真的能升任至首辅,届时,可供大哥哥选择的人家,决不止付家……”
端木绯点到为止地给端木宪分析了其中的利害后,就捧起了手边的茶盅,啜了口茶水润润嗓子,没有再多说什么。
对于端木宪而言,嫡长孙端木珩当然是不同的,端木宪想要端木家一代代地昌盛下去,从新贵变为世家,就绝对不会随随便便定下端木珩的亲事。
“……”端木宪的嘴唇微动,欲言又止,眸中复杂深沉得如同那深不见底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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